翌日,愁虑了一整夜的曲华,天光将亮,寒意未退,早早跑去问董州龙:“敢问老师,事情成功否?”

他问的自然是偷取婚约一事。

董州龙正端坐在屋内享用早茶。在曲华焦急却又不敢催促的视线下,他缓缓呷两口茶,喟叹地舒吐一口气。

这才睨向他,道:“已经毁得一干二净,你可是放心了?”

曲华一听,皱了整宿的眉心终于舒展开来,瞬间容光焕发。

他怕的不是别的,正是惶恐摇光昨日威胁他的话,倘若婚约还在,闺女真被逼跑了可怎么好。

这下吊在嗓子眼的心缓缓归位,连连拱手道谢,一路小跑去将这事借花献佛地告诉摇光。

***

早膳过后,董州龙遵照忘乐的吩咐,领着提亲队伍回奉天阁。

昨夜摇光发了脾气,恼怒忘乐未亲自来提亲,他自觉有错,遂暂且离开酒庄,待择个吉日,再亲自领着提亲队伍过来。

而在房间里翻箱倒柜也未找到婚约的詹广祥冲到董州龙面前。

“是你派人去我屋里偷了东西吧!”他一口咬定是董州龙偷了婚约。

董州龙极为鄙夷地瞪去,用着只有两人听见的音量,声微语厉地说:“你包藏祸心欲夺酒庄,此事我本该取你性命,但我家少主仁慈宽厚,便饶了你。倘若你再提及与烟岚姑娘的婚约,你脖子上的脑袋,老夫现下就帮你收了。”

詹广祥骇然失色,指着他:“你……果真是你……”

他气急败坏,却又惧于董州龙厉言威胁,磕磕巴巴半晌,也没道出个完整的话,只是一双眼怒瞪跟铜铃似的。

董州龙横眉冷喝:“速速滚回惠国!休要再来酒庄打主意,否则老夫定取你性命!”

早前,忘乐将摇光安置在床上后,便去找了董州龙商议提亲的事,也顺道将自己听得的话如数道了出来。董州龙听完大为恼火,直言要暗杀詹广祥,在忘乐劝说下,他才收了此念头。

詹广祥眼见自己目的暴露,脸上一阵青一些白,跟染颜料似的。

最终他只得将恼怒和不甘如数咽进腹中,不敢多言半句,收拾好行囊,带着詹奕离开。

在曲华不解的追问下,他憋着一口气,寻了个蹩脚的理由:“他们表兄妹两有缘无份,这门亲事只得作罢了,家中还有急事,不能多留,往后你有时间可携烟岚回娘家看看。”

曲华甚是惋惜地握住他的手,眼中更是蓄上不舍的泪花,惜叹道:“詹奕着实是个好孩子,是烟岚没这福气啊!”

说罢,他煞有其事地抬袖擦了擦眼。转身时,袖下嘴角笑得甚愉,总算是解决了这桩难题。

取消了娃娃亲,曲华心中颇觉对不住詹广祥,该置办的还是得办妥当。便为二人备好马车,吩咐庄里的一位马夫随行,裹了些盘缠,装上六坛陈年好酒,体体面面地送客。

***

六日后,忘乐领着十六箱聘礼和三十二个护卫,牵着十二匹马,浩浩荡荡穿过都城、村镇,抵达犀风岭,曲氏酒庄便坐落在岭中。

他们一路上敲锣打鼓,十分高调,引得路旁的百姓驻足围观。

路过喧嚣热闹的街道,人们品头论足,好奇张望:这般声势浩大的提亲场面,也不知是哪位达官贵人?

“提亲的人就坐在轿子里头吧。”

“你们瞧见了吗!那些旗帜的图案!”有人高声指着队伍中一辆马车上的赤色旗子,旗子上绣有祥云图案,祥云下方是一只张口吞云的老虎。

众人顿然一惊,这分明是奉天阁的图标。莫非是新上任的阁主大人去提亲?!

街道顿时沸腾起来,各个睁大眼盯看前端的轿子,盼望刮来一阵狂风,将这马车顶掀了去,好一窥究竟。

最终也无人窥见阁主的真容。

*

提亲队伍抵达曲氏酒庄,十六箱聘礼一一被抬入酒庄。

按照习俗,摇光本该待在闺房,由曲华验看聘礼后再决定是否应下这门亲事。但忘乐曾在酒庄生活过几年,几人早已熟悉非常,便省了那些个繁缛礼节。

厅堂内整齐摆放的十六个箱子被一一打开。

董州龙朝唱礼的人点头示意,那人走上前,从怀中掏出一份叠好的朱红色礼单,缓缓打开来,那红纸长得拖地三尺有余。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礼件,由轻到重依次排列下来。

唱礼人手捧礼单,开始对照顺序一个个高声唱喊。

曲华气定神闲地饮茶,他对礼单兴致不大。他想,即便聘礼只有三两物品,甚至忘乐空手只身来提亲,女儿也会嫁过去,她的心思早就表露无遗。

虽不知忘乐那小子是什么时候将自家女儿的心给捕了去,但他对忘乐还是十分满意,是个懂事又贴心的孩子。

如今他变了模样,这丰姿俊朗的外形,实在是万里挑一的好啊!

曲华目光不由落在忘乐脸上,像老丈人瞧女婿般上下左右细细打量,心中不住赞赏地点头。

忽而,见忘乐双唇越抿越紧,面颊浮现两晕淡淡的红……

这样子,倒像是羞涩?

曲华狐疑地转头瞧了眼站在身旁的闺女,只见她正望着对面端坐的忘乐,牢牢睇看,一寸未移。

曲华险些笑出声,这小子竟是被她盯得害羞了?

傻闺女如此大剌剌的视线,也不收敛些……

曲华心中这般念叨,却是眼带笑意。复又一边听着唱礼人数点聘礼,一边好整以暇地品茶。

*

待确定好聘礼后,董州龙将礼单移交给曲华,礼单算正式交接完毕。

摇光发现最后一个箱子是空着的,不禁疑惑,随口便问:“那箱子为何空着?”

董州龙捋捋胡须,卖起了关子:“其实并不是空的。”

他这话甚是怪异,她左右看就是个空箱子,眼浑了不成?

摇光指着空箱子:“喏?就是那最左边的箱子,怎不是空的?我眼睛可好得很,你们莫要唬我咧!”

董州龙笑而未言,与曲华相看一眼。

曲华轻叹道:“这的确是我的疏忽了,孩儿她娘走得早,婚俗本该是她们母女两床前卧谈,我一时未想起,就忘了与烟岚交代。”

摇光连天界的婚俗都一知半解,更遑论人界更为繁杂的婚礼习俗。她看过些丫鬟们买来的话本,最多也是提及一二,却不知这空箱子有何讲究?

曲华与她细致解释:“装有聘礼的箱子中,可有一空箱,也可以没有,这取决于男方的心意。若是有空箱,则代表男方愿意入赘,如若女方答应其入赘,则收下空箱,若不答应,则将箱子退还即可。”

摇光听完,似有浪头翻滚在心口,搅得起伏不平。

入赘二字说得轻巧,饶是一般男子都需要万分勇气做这等决定,何况忘乐如今身为奉天阁的阁主,却不畏流言蜚语。

摇光看向忘乐,他也正望来。

他如同平日里般不爱笑,但那生光的眸中有一弯明月般的柔色,将她的心煨得暖暖热热。

*

曲华命下人将聘礼一一抬走后,便与董州龙闲谈起来,聊的尽是些家常话,偶尔会问及奉天阁,忘乐便说上一两句。

摇光看着几人其乐融融地谈天侃地,甚为不解。提亲后莫非就话家常里短?不趁热打铁商量婚事?

这般思来,摇光就插了个话:“是否可以先选个成亲的良辰吉日?”

此话一出,再场之人目光全数汇聚她身上,俱是诧异中透出几分忍俊不禁。

独有忘乐端起茶杯掩住半张脸,遮掩之下的唇角微微翘起几分悦喜的弧度。

而曲华一口茶险些喷出,这丫头……早晚要将他呛个死去活来。

他咽下一口茶水,拍拍摇光手,悄声比划唇语:“矜持!”

“反正都要成亲了,还矜持个甚么。”摇光心思早飞到成亲当日了,自然不满他们这般拖拖拉拉。

董州龙听见了她的嘀咕,笑道:“成亲的时日需要双方家长揅榷,尤其婚事细则繁琐,岂是这一时半日就能确定好的。”

“哦?”摇光促狭地扫视了几人,嫣然俏笑:“那爹爹同董老好好商量吧,我与忘乐就先回避咯。”

说着,她朝忘乐走去。待到他面前,她眨眼使了个神色:“反正他们决定就是,咱们杵这儿碍事。走吧。”

摇光知道他会跟来,抬步自顾自地走出厅门。忘乐看她步伐轻快,似心情极好,他眼中浮笑,起身与大人们行礼,便随摇光离开。

看着两人一前一后的背影,曲华两眼忽而泪光盈盈,握住扶椅的手掌紧了紧,欣慰却又十足不舍。

心中念道:玉儿,咱们的丫头要嫁人了,嫁的是个好孩子,心善礼貌又对她好。她出嫁那日,你可会在天上看着?

这般期盼,泪水渐渐蓄积,他轻咳两声,微侧身,抬袖抹泪。

*

却说走出来的两人,一路未言。

冬日阳光铺洒在身上,摇光舒服得伸伸腰,抬头对着暖日,两眼阖了大半。

她脚步缓慢下来,日光透过眼缝晕开大片橘色,将她目之所及的景致填满。

逐渐地,她有些恍惚,仿佛看见了七星山傍晚落霞时的红雾,还有那朝阳浮山漫林的焰焰彩光。

还有……谁在呼唤她?

“师姐!!你究竟在何处啊!师姐!快回来吧!开阳想你了!”

是开阳的声音,声嘶力竭的呼喊,听得她心头直颤。

他怎么在哭?

摇光双唇翕动:“开阳…莫哭,师姐这就回去…”

“烟岚?烟岚!”

急切的呼喊在她耳畔乍然响起,摇光猛地睁眼,一双焦急的眼落入视野。

忘乐紧握她肩头,音调比平日高了几分:“你在与谁说话?你要回哪儿去?”

摇光愣了一瞬,方才师弟的声音若有似无地从远方飘来,是大白天做了梦?

忘乐以为吓着她了,忙缓些语气,低声问道:“你要回哪儿去?你方才说……你要回去,回哪里?”

摇光见他眉头紧锁似不安,摇头否认:“我没有要回哪儿去,你约莫听错了。”

忘乐目光倏然沉下来,将她盯着。忽而他肩头一松,好似泄气,轻轻揽过她,拥她入怀。

两人静默许久,摇光听得他极淡的叹息,他说:“你说你与阎王相识,能否拜托他帮我一个忙。”

“什么?”

“待我将来身死那日,恳请阎王莫要将我的魂魄带走。饮下孟婆汤入了轮回,便会忘了你。可我想与你在一起,做一辈子的鬼也好。”

摇光心口一涩,眼中氤氲雾气,渐渐模糊。她默然靠在他怀里,并未回应。

凡人皆要入轮回,魂魄如若不去冥府,在凡间游荡,很快便会魂销魄散,最终彻底消弭于六界。

即便她心有万千不舍,也不可能自私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