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在天界,仙家都说摇光一旦手握盘龙枪,那就是个冷面不留情的悍将。甚至有仙家半开玩笑地说她若下凡历劫,绝不会动凡心,因为她铁石心肠。

那时的摇光但听不驳。

她的确不大讲情面,却只针对犯下罪行的邪魔恶妖。若论情字,只有与她亲近的人才懂她耳根子有时候软得不像话。

饶是总与她作对的不正经三师兄天玑,也曾一本正经地严肃道:“你对开阳过于溺爱!他说要一把最硬的剑,你就硬生生剥下龙鳞亲自帮他铸剑。他说山头有些低,看不全日出景观,你抡起盘龙枪,二话不说将自己的山头削平了十丈,让他可以称心如意地赏日出。那日吓得师父以为七星山闯入了邪魔,早膳用到一半就匆忙赶去,得知缘由也是无奈摇头。”

他甚至怀疑地问:“你把所有的温柔都给了开阳,你是不是喜欢他?”

摇光对三师兄的所有责备都可以一笑置之,唯独这个误解,她斩钉截铁地澄清:“他一日是我师弟,此生也只会是我师弟。不过他襁褓之时就是我抱着,带他长大,我待他如同孩子般,怎会生出那等情愫。”

她虽从未与谁谈过风花雪月,却不表示她不懂得分辨自己的感情。

只是无人与她心悦,她亦不曾生过情,久而久之,她甚至怀疑那些仙家所言是真?果真动不了凡心?

今时今日,摇光在忘乐怀中忍不住要驳回那些胡乱揣测的仙家:我也是会动凡心的!

而且这颗凡心动得有些厉害,大抵就像匹脱缰狂奔乱撞的野马。

他怀抱着实暖和,摇光贪心地在他怀里多偎了半会儿,听着他不输于自己的急促心跳,她才略微心里平衡些。

摇光一抿唇,使劲推开他。刚抬头,满腹的斥语在他无辜惊讶的眼神中瞬间碾成碎末,含在口中打了个转,又悉数咽了回去。

她心下哀叹......谁说她铁石心肠?那仙家说的石头定是豆腐做的。

忘乐眼睛不眨地凝视她,好似看不完瞧不腻般,问道:“怎么了?心情不好?”

他不经意地一问,瞬间引燃摇光心底的怒火。

他竟是当真不知她为何气恼?

这人肩膀上长了颗榆木脑袋吗?!

摇光面色瞬冷,手快如电地掐住他脖子,死死扣住。

仰头冷冷道:“说什么疯了般想我念我,这一年来,你何曾来看望一次?又何曾与我书信过一封?休要在我面前虚情假意、装腔作势!你若没有一个好解释,这脖子我就帮你搬家。”

听得她怒气汹汹的威胁,忘乐恍然明白她为何生气,急忙解释道:“这一年我屡屡骑马往酒庄赶来,却次次中途折返。每当夜深人静之时,惦念你而辗转难眠,只能动笔书信以慰相思,写了满满当当一整箱,却不敢寄。”

摇光心中微动,口里却不饶:“骗人!休想再诓我喜欢你!”

忘乐猝然愣住,两眼似收尽了头顶的月光星芒,眨了眨,亮闪闪地盯着她。

“你再说一遍。”他难抑激动。

可他陡然提高的音调,听在摇光耳中还以为是气她骂他骗人。

她霎时换成咬牙切齿的表情,凶增三分道:“我说你骗人!休要诓我再喜欢你!听清楚了吗!”

忘乐唇角微扬,眸底的柔色好似映在湖面的三月春晖。顾不得被她掐住脖子,他再一把将摇光搂入怀里,力量大到她如何也挣展不开。

摇光像只小雏鸟,被他怀抱满满紧紧包裹,只露出个脑袋。

摇光奋力抬头,这才发觉自己如今竟只到他肩头的高度。面前的宽厚胸膛足以遮风挡雨,他已不再是少年的身躯。

摇光双手被他禁锢在怀中,也不晓得他这一年是吃了什么大力神丹,亦或她的龙髓有强身健骨之奇效,她使出了八成力竟动不得他分毫。

她仰头盱目瞪去,却撞入一双含笑生春的眸子。

忘乐唇角高高扬起,冁然一笑,她从未见过他这般欢喜的笑容。

忘乐抓住她睇来的目光,说道:“就算是诓来的喜欢,我也满足至极。我一直怕你不大喜欢我,又不敢直接问你。”

摇光后知后觉:这是被他哄得将心思和盘托出了?

他又道:“你想要的解释我都会告诉你,但我必须严正纠正,我对你的心意从来都是真,绝不含半分欺骗。今晚待我处理完一件事,便与你好好说。”

摇光不解地挑眉:“什么事?”

“董老与我说了今日之事,我须将那一纸婚约销毁。”

他此刻说得淡然,可一个时辰前,他赶至酒庄听完董州龙所述,心里顿如翻滚醋浪,不是滋味。

所以他才半夜出现在詹广祥的屋顶?摇光压下欣喜,面上仍维持恼状,道:“行!你将那纸婚约偷来给我,我来处理。”

“都依你。”忘乐笑着应下。

摇光挣了挣:“你要抱到几时?快去办事!”

忘乐不松手,甚至又使了些劲,抱着她心里头乐开了花。

“你还在生气,不能原谅我?”语气带着恳求,就连眼睛也闪着无辜的光。

这人忒会抓她心思,摇光明白,倘若她说个不,他定然会这么僵持到天亮也不会罢休。

她脑瓜子一转,狡黠笑道:“你若肯喊我一声阿姐,我可以考虑原谅你一次。”

忘乐唇角瞬间僵住。

“不喊也行。”摇光耸耸肩:“你要是不累,就这般抱着吧。”

忘乐垂眸睇看她,她仰头扬起眉梢,略带挑衅地回望他。

半会儿,他紧抿的唇微微松动,两个音节若有似无地飘了出来。

“啊?”摇光垫着脚尖,探耳过去:“你声音似蚊子嗡嗡,我听不清。”

“阿姐......”

“风太大,听不见呀!”

忘乐怎不晓得她故意刁难,低头倾身凑近她耳畔,一声:“阿姐。”就这般温柔地敲在她耳膜上。

说时,他微红脸不好意思。

说完了,却是摇光羞红了脸......

她气恼自己忒没出息,明明是她提的要求,这会又矫情个什么!

忘乐见她脸颊像晕开两朵初开的桃花,心情极好地在她耳边一遍遍地唤着:“烟岚,烟岚。”

摇光听得耳朵直痒痒,握拳娇羞地捶他胸膛。

忽而她顿住,目光刹那黯了下来。

曲烟岚不是她的名字......

忘乐这辈子记得的只有曲烟岚,他至死也不会知道她真正的模样,包括她的名字。

摇光心口像有细细密密的针在刺挠,涩疼。

*

目送摇光回去,忘乐复飞回詹广祥屋顶。

细听之下,屋内似乎有人交谈。

他拨开瓦片,聚睛观去,昏黄烛光将屋内两人身影映在墙上。他看不到人,但能听清他们的对话,似乎正在争吵什么。

忘乐带着疑惑继续听下去。

“父亲!!”詹奕显得有些激动,但仍压低了声音:“家里的生意败了,我们可以重头再来。你怎能以我与烟岚妹妹的婚姻作为你东山再起的筹码?”

詹广祥很是强硬:“婚姻之事本就由父母做主,何况你们早有婚约,即便不是因为家里的生意,你与烟岚也会成亲,我不过顺水推舟盘活生意,你是我唯一的儿子,我这么做不还是为了你!”

詹奕重重一叹:“当初姑父酒庄还未开得这般规模,不过零星点生意,姑母希望您帮帮姑父,您却婉言拒绝。如今曲氏酒庄名声在外,您就把压箱底泛黄的婚约拿出来,这不是势利吗?”

“你!!”詹广祥气得训道:“今日见着曲烟岚,你魂被勾了?这还没成婚呢,就胳膊肘朝外拐。你最好谨记自己是詹家人!成婚后多想想如何将曲氏酒庄变成詹氏酒庄!”

詹奕已是万分无奈,摇头叹气,什么也没说。

詹广祥见他面色阴沉,又缓和了语气问道:“你难道不想娶烟岚妹妹?”

詹奕道:“她对我并无那等男女想法,我们总不能强人所难。”

“如何是强人所难?我们有婚约在手,当初是曲华主动要定娃娃亲,她能忤逆父母之命?”

詹广祥又劝道:“婚后你们也可慢慢培养出感情,实在不行,为父帮你买些药,只要她成为你的人,还怕她不愿跟着你?曲烟岚不过也就是个普通女子,即便她是酒庄的少主,谁又愿意娶个破了身的女子?她不终究对你死心塌地。”

“父亲!!”詹奕对他的言论震惊不已:“你怎能说出如此不堪俗劣之语!此事我会考虑烟岚妹妹的想法,她若不愿意,我不会强迫她!”

他再不愿继续争论,有些无力地说道:“已近拂晓,孩儿不打扰您歇息,明日我便回去。”

言讫,詹奕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任凭詹广祥急得在屋内跺脚叱责。

直到詹奕关门,他还在来回踱步碎碎骂道:“真是个犟骨头!跟你娘一个样!”

屋顶上的忘乐将他们对话悉数听入,已是面容铁青。

*

当忘乐将盗取的婚约交给摇光时,见摇光并未即刻销毁,反倒收入柜中。他问道:“你要如何处理?”

摇光将柜门关上,转回身道:“自然是最恰当的处理。”

忘乐目光盯在柜门上,抿着唇不发一语。

摇光察觉他不大高兴,便解释:“若不是我自愿,一张纸能奈我何?只是这婚约是曲华替曲烟岚定的,我得交还给他。”

忘乐拉回视线落在她眼中,蹙眉半晌,才道:“可我见不得它存在,哪怕多一刻。”

他这般直勾勾地盯着她,活像一只可怜巴巴等回应的小鹿,直把她心也勾得紧。

摇光不由就开了口:“你若见不得,我毁了就是。”

她打开柜子,拿出婚约,在烛火上一点,霎时燃起火光,不消片刻,只余一地灰。

摇光看着那一堆灰,认命得很:罢了罢了,自己选的男人,哭着也要宠下去。

火光燃烬的刹那,忘乐眼中晃过一抹称心的笑。

*

是夜,忘乐在摇光屋中同她娓娓解释这一年为何没了音信。

那时澜阳身故的消息传遍皇宫,整个朝野动荡不安。

忘乐和董州龙原本打算将反对澜阳的官员一一拉拢,却不料那些官员们不少想自立为王,瓜分乌莲国,并不愿听从奉天阁。

这一年,他一边要重掌奉天阁,一边要阻碍居心叵测的臣将趁机作乱。

忘乐不敢来见她,是因怕自己见到她之后再舍不得移开半步。不敢寄信,是怕收到回信后定会不顾一切冲来。

他拼命忍耐,竭尽全力清除危险,才能与她在一起。

忘乐继续说道:“昨日我本打算亲自带聘礼前来,只是凌晨时,皇宫内有大臣被发现死在宫里的绿湖上。我暂时抽不开身,就耽误了些时辰。”

没了龙髓的摇光愈加像个凡人,听着忘乐轻轻缓缓的声音,她安心得整个人松懈下来,最后哈欠连天地靠在椅子上睡着了。

忘乐恐吵醒她,便收了声,目光宠溺地将她凝看。

微露的朝霞从半掩的窗台洒进,恰落在她恬静的脸庞,在莹润透白的肌肤添上一抹红晕。

他迟疑地伸手,手掌轻轻落在她脸颊,不敢贴太紧,怕惊扰她的好眠。

摇光忽像只猫儿般,哼唧了两声,在他掌中寻着温度蹭了蹭。蹭得他手心痒痒,又仿佛挠在了心口,呼吸都乱了些。

可他又不舍她难得的亲昵撒娇,便弯着身子由她蹭着贴着。

恰时,摇光口中念着什么。

可她声音模糊细微,他听不清,便低耳靠近她唇边细听。

“师父.....”摇光无意识地唤道,一滴泪珠从她眼尾缓缓滑落。

忘乐伸手接下这滴泪珠,在他指腹灼得发烫。

他目光忽沉了下来。

师父?她曾有一位令她做梦都怅然伤怀的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