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光速速解决早膳,便同曲华称昨日舟车劳顿,想多歇息会儿,就早早回了屋。

开门见到屋内的忘乐,摇光诧异了一瞬,赶紧进屋关上门。

“不是与你说午后来吗?怎这么早?”她朝两人走去。

忘乐却问:“他是谁?”

奇旦闻言心头一紧,忘乐显然怀疑他,想试探他方才所言真假。

摇光不知忘乐怎突然这般严肃,正忖思着如何开口介绍奇旦,就闻一道传音:“朋友。”

摇光视线转向对面的奇旦,见他使了个眼神,又是一道传音:“方才他进屋已问过我,我与他说是朋友。不过......他好似不大高兴。”

摇光瞪去,也是传音:“你怎不说是我请来捉妖的道长。曲烟岚鲜少离开酒庄,去哪里结识朋友?还是位成年男子,这谎话编来都骗不过你自己。”

奇旦委屈道:“星君也未提前叮嘱我啊,事出突然......”

忘乐见两人目光一刻未松地看着对方,心中显现四个字——眉目传情。

倏然升起一股子恼意,他大踏步横在两人中间,挡住他们的视线。

“他是谁?”忘乐追问,语气生硬了几分。

“鬼友!”摇光脱口而出。

“鬼友?”忘乐蹙了蹙眉。

鬼友......奇旦嘴角抽了抽,鬼友是什么鬼!

摇光笑呵呵解释:“我是只鬼附身,他也是只鬼附身,我们百年前认识的,所以也算是旧友。”

忘乐不吭声,将信将疑地睇住她。

摇光面不改色补充道:“他生前是个捉妖的道士,死后不愿入轮回,从冥府逃了出来。机缘巧合之下相识,实不相瞒,你身上的蛇毒便是他去找药帮你祛除的,算是你的恩人。”

她颇有心机地将话转到他曾中的蛇毒上。忘乐曾多次表明要当面致谢那位素未谋面的恩人,他重情义,又怎会对‘恩人’起疑心。

果然,忘乐眉头窘迫地拧起,未再逼问,绷着喉咙地朝奇旦施了礼道声谢。

奇旦心中大叫佩服:星君这脸不红气不喘地唬人,着实值得他多加研习。

摇光板正了面色:“既然大家都已相互认识,事不宜迟,赶紧讨论如何捉那蛇妖吧。”

三人落座,摇光正要讲明自己的计划,却被忘乐抢先说道:“我并不打算仅仅捉妖,我非取她性命不可。”

摇光与奇旦相视一眼。

奇旦面有难色道:“白萱萱不是普通蛇妖,她有千年修为,取其性命不是易事。”

“她害死我娘亲,生吞我祖父,我饶她不得!”他双目骤显锐光,似要幻出尖刀利刃将仇人削成碎末。

摇光昨晚便明白,要忘乐放下仇恨绝无可能,遭遇此等惨绝人寰之事,若不结果那深仇大恨,又岂能安心甘心。

他痛快复仇,她却不得不为他多做考量。

凡人在世有因,死后必然偿果。

凡人一死,魂魄被鬼差勾往冥界,于冥府定轮回之前皆要对其生前往事回溯一番。但凡杀过生灵,统统压入地狱门。地狱以时间和刑法计量,层层递进增痛,十八地狱,各照其罪,各施其刑。

仇念杀生为重罪,最轻也得去第七层的都卢难旦地狱,又称刀山地狱,需以肉身爬刀山,日复一日,刑罚一千六百年。

忘乐若不杀生,即便入了冥府,前世查尽,孟婆汤一喝,即可轮回往生。

摇光原计划活捉蛇妖,之后交给龙王,龙王定然不会轻饶蛇妖,恐怕连一魂半魄都不会留,也算为忘乐一家报了仇。

但眼下看来,她是没法不让蛇妖死在忘乐面前。即使她不杀,忘乐断会想尽办法要了白萱萱的性命。他蛰伏酒庄多年,每日习武不断,不正是为了复仇吗。

“星君......”奇旦见摇光皱眉似苦思,传音道:“他态度很是强硬,这事恐怕难两全。”

摇光默忖少刻,从袖中取出一半巴掌大小的紫金缕纹布袋,展在忘乐面前。

“这是乾坤袋,我们可先将她诱引入内,再由你决定如何处置。但有一点你需清楚,用普通刀剑砍她刺她,并不能彻底杀死她。千年蛇妖只要内丹尚完好,随时可以复活。内丹所在之处定是全身最为坚固的位置,有最坚硬的蛇鳞保护,普通武器等同以卵击石,无半点影响。”

忘乐若有所思看了眼乾坤袋:“可有办法?”

“有。”摇光道:“目前唯一可行的办法便是取她的蛇血,将雄黄搅于其中,涂匀在生铁剑的剑尖上,如此可刺穿她的蛇鳞,届时就可趁机取出内丹。”

其实还有另外几种办法,譬如魔界的玄晶可破钢穿墙,自然也能刺破蛇鳞。但此处离魔界万万里,还需有法力穿过界门方可,此法行不通。此外,冥府鬼差手中的斩魂镰,可直接将白萱萱的魂魄带入冥府,关入十八地狱,但是走一趟冥府岂不自投罗网?

还有一个最为直接有效的办法——修为高的神仙施定魂术将其死死定住不得挣脱,再徒手取其内丹捏碎,轻而易举。

即便损了万年修为,如若她离开曲烟岚的肉身,解除被自己压制的仙力,诛杀一条千年蛇妖,也不是太难的事。

这些年她费劲封住仙力,便是防备天庭的置星殿。

每一位神仙都对应有自己的命星,置星殿内的观星阁便可查看所有命星位置。一旦某处的仙力出现异常,对应的仙家命星即刻会在观星阁显露。

若要对蛇妖一击毙命,她的仙力必须悉数解封,施法之时必会暴露自己。如此,天庭许会知晓她还活着,她岂不是得躲躲藏藏一辈子。

“蛇血、雄黄?”忘乐疑惑不明。

奇旦解释道:“蛇惧雄黄,遇雄黄可一瞬削弱妖力,生铁剑至纯无秽,乃斩妖首选。最为关键的是蛇妖自己的血,可将雄黄气味彻底掩盖。凡人无斩妖的仙器,此法最为妥当。”

忘乐一时陷入困顿,愁眉不展。既是千年的蛇妖,又如何能顺利取到她的血。

他问道:“若是入了乾坤袋,可能在放出她的一刹那取血?”

摇光摇头道:“入了乾坤袋,她便会立即幻化蛇形真身保护自己,蛇鳞显现,如何能轻易取到血?一番功夫下来,兴许还会伤着自己,往后再捉她,必定难过登天。要取血,定在她没有防备的人形肉身之时,我们须想出万全之策才行。”

“没有防备......”忘乐思索着喃喃道:“若是在信任的人身边,她不会有多余的防备。”

忽而,忘乐眼中霎时晶亮,像雨霁虹光刹那驱散了阴霾。他几分兴奋道:“我们就利用她最为信任的人取她的血!”

摇光笑出几分赞许:“与我想法不谋而合。”

*

当夜,星疏月黯,静谧空寂,偶闻凉风掠起黄叶的簌簌声。

皇宫内殿的屋顶,奇旦盘腿支额坐着,看向立于殿脊的两道一高一低的背影。

月影之下,两人轮廓分明。翩翩少年已近束发之龄,娉婷少女早过豆蔻含春。

奇旦突生妙想:两人瞧着还挺般配!

转念又惋惜地直摇头:可惜忘乐作为凡人,年纪小了些,虽说心境成熟,行事稳重,但星君约莫也只将他当作小孩。

可若是作为神仙的忘乐......则更不可能。

神仙渡劫后都会在天庭归神殿内的断念池涤尽凡间往事,了无牵挂,除非本人自愿留恋。若不用断念池,修为低下的神仙在凡间的记忆会随时日逐渐消退,只有仙力强大的仙才会留有渡劫的记忆。

即便忘乐恢复真身,珍重凡间的情义,可星君恨不能撇清与天界的联系,怎可能与他续缘。

“难......难......”奇旦嗟叹连连,好似他们真是一对情深缘浅的苦命鸳鸯。

到底曾在司命星君手下干过活,命本看多了,脑洞也见长。

而正静默俯瞰整座皇宫的两人,心思全然在今晚的行动上。

忘乐垂眸纵览眼下景致,笼罩在暗夜中的皇宫处处成影,彰显沉肃和几分悚然。宛若幻作影子的巨兽,随时会显露出张牙舞爪的丑恶姿态。

母亲便死于这金瓦玉砖下的狰狞兽口。

而前方烛火通明的宫殿内,仇人们在里头寻欢作乐,用着沾满鲜血的十指尽情纵欢。

忘乐攥紧手心稳了稳情绪,转头侧望身旁也正目眺远处的摇光。

她素来好动,在酒庄那些年,爬树攀墙、下水行山,样样不落。

他甚少见她如此安静。

细睇下,如水的淡月将她白皙的面容映出冰肌般的清丽。而她眼底深邃似春寒江水,面上结了薄薄冰霜,窥不见其中究竟,而冰霜下,暗流正悄然涌动。

在这身躯里,她的双眼像是星光藏在了水潭下,隐匿了本有的熠熠光彩。

“我想见见你原本的模样。”忘乐不假思索道出心中所想。

正定睛察看皇宫动静的摇光因他突然的话怔了一瞬。

她拉回视线,转而抬眼看向他:“昨晚不是给你看过吗?”

忘乐道:“人死后都是白骨一堆,但那不是你原本的模样。”

摇光心情好地同他较起真来:“骨才是本体,肉身只是表象,何须在意。”

他狐疑地问:“你生前是什么人?为何懂得这么多玄乎之事?乾坤袋,捉妖,仙器......你不是一般的鬼。甚至,你有更隐秘的身份?”

摇光琢磨不透他是猜度,亦或试探,只朝他浅浅笑了笑:“你今晚问题这般多,我该回答哪个?”

忘乐默了会儿,神色忽然认真:“不论你生前什么名字,什么身份,你是人亦或鬼,即便我耿耿于怀你昨晚故意变作骷髅头吓唬我,可我并未因此怯步。你不愿我见你的模样,我不强求,但今晚行事之前,我需向你坦明一件事。”

“啊?”摇光不明他意。

正百无聊赖数星星的奇旦忽得被忘乐的话吸引了注意,忙看向他们,两耳直直竖起。

恰时,朔风吹起,叠叠云影随风吹散,月光穿破稀松薄云,在屋顶洒下大片明亮。

“烟岚。”忘乐浅声唤道。

他目光温柔得仿佛将敛入眼中的月色融成了水,摇光恍然被他眸眼吸引,仿佛那深处正流转丝丝光亮,将她视线牢牢捕住。

忘乐喉头略微紧张地咽了咽,缓缓摘下腰带内藏缝的一物,轻执她右手,将东西放在她手心。

“这是娘亲请工匠依照她屋檐下挂的铎铃缩减比例所制,从小便系在我身上。娘亲曾说,若我将来遇见了中意的姑娘,愿与她携手一生,便将这枚铎铃赠予她。”

摇光顿时懵然,像脚下扎下钉子,定成了木桩。

“这是定情信物。”忘乐嘴角微扬起一抹沾了蜜般的浅笑,晃眼随风而逝。

摇光这下彻彻底底呆住……

一万多年以来,第一次有人同她表露情愫,更是第一次有人送她定情信物。

还是个凡人,一位十四岁的少年郎。

曾号令万千天兵斩妖除魔,无所畏惧的摇光......此时此刻,十分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