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平寺外的土地庙。

“咳咳!咳咳咳咳!!”

奇旦被口中的果子呛得满脸通红,不住拍胸口。

一旁盘腿坐着的摇光倾身帮他拍背,调侃道:“我又不与你抢,吃这么急做甚?”

奇旦半会儿才顺过气,饮两杯茶水润润喉,吃惊地问道:“星君当真变作个骷髅模样给他看?”

正剥花生的摇光眉梢一扬:“我唬你不成?”

“那......他什么反应?”奇旦好奇地说:“凡人见着个会说话的骷髅,铁定吓破了胆吧!”

摇光回想昨晚的情景:“他除了惧蛇,遇事向来镇定,不过还是震惊得愣了好半会儿,好似一口气凝在喉头,不上不下的。凡人嘛!哪个见到鬼怪妖魔不怆惶?他小小年纪,一没吓晕,二没高喊,倒是个奇胆异魄的人。”

摇光昨晚抹脸一个变化,成了个白骨的骷髅头,与忘乐谎称自己是游走人界尚未入轮回的鬼。

忘乐当时一脸惨白盯着她,之后一字未说,也不知他是信了还是没信。

摇光揣度道:“凡人以为的仙不都是脚下生祥云,周身环仙雾嘛!似我这般在人界游荡的,不是妖怪就是鬼怪。他见了我的骷髅头,眼神似怔傻了,应当是信了。”

“星君呐!”奇旦一拍大腿,竟是不满:“即便你不愿让他知晓你原本的身份,也不该故意变作鬼怪欺瞒他,好歹......好歹你的确也是个神仙。”

“唉......”奇旦又摇头叹息,这一声叹出了几分惋惜。

摇光被他的模样逗得直乐,哈哈笑道:“我不曾在意这些表象,你却来替我伤愁?我仙籍早已被除,何况入了焚仙盘的神仙,仙身被焚灭,又怎再称得上神仙?”

她恬不在意道:“我既然选择跳入焚仙盘,天界与我再无干系。如今我一旦脱离这具肉身,不过两三魂魄,称作鬼怪也无不妥,就是模样骗了他。人啊鬼啊,说法罢了,于我而言,哪个自在便做哪个。”

“果真如此吗?”奇旦音调倏然高了几分,颇显质问的口吻:“星君如今当真自在逍遥吗?如此还去管甚么蛇妖祸害人间?还去担忧甚么百姓受旱灾之苦?你就该不闻不问,即使听得半点风声,那风也只当在耳畔呼呼刮过,留不下丝毫痕迹。”

摇光面色倏然一僵,失笑问:“你认为我曾经是何模样?如今又该是何模样?”

奇旦想起她过往的风光,顿时精神抖擞,挺直腰板,侃侃道:“星君当年可是叱咤天界的战神!手握威威盘龙枪,搅得万丈云海狂卷翻涌,千顷碧波直荡九霄。率万千天兵除邪匡正、消魔卫道。枪尖所指、所向披靡,魑魅魍魉、瑟瑟战兢!”

奇旦两眼炯炯放亮,声音铿锵有力,要不是土地庙窄小精悍,他还能手舞足蹈地阔谈长述。

摇光默然听着,被他一字一句带回过往,记忆掠影般在脑中闪过。

遥想当年被天庭授予破军星君仙号,师父即刻传她盘龙枪。枪身盘踞有一昂首擒爪的青灰龙,师父说这盘踞的龙是盘龙枪的龙魂,可助她披荆斩棘,护她金刚龙身。

初次领兵围剿冥界出逃的妖兽,她身披黄金甲,脚踩飞云靴,盘龙枪初显锋芒,将一众妖兽打得个哀嚎遍野,顿首求饶。

立下赫赫战功的她一时间名声大噪,享誉天界。

盘龙枪从那时起跟随她多年,屡屡战胜,无往不利。直至她开启荒邙,犯下重罪......

师兄弟们不愿出手伤她,师父便亲自捉拿她,并押她去了天庭,且将盘龙枪收回。直到最后,师父也不许她见师兄弟。

师父痛斥:“赠你盘龙枪是为守护六界安宁,你却拿来生灵涂炭,往后你再使不得这枪!”

忆起往昔,摇光心中顿涩,隐隐作痛。

她暗暗叹口气,不免唏嘘,光阴匆匆如指间流水,恍然已是天庭的要犯,逃离在这人界逍遥。

却又如奇旦方才的咄咄逼问:当真逍遥?

摇光目光一凝,当真不逍遥!

听得妖作乱,就想捉妖,听得魔闹事,就欲除魔。如何真逍遥?

她这方矛盾地忖量是否该除那蛇妖。奇旦仍在滔滔不绝:“星君纵使卸下战神的披挂,舍了神仙的身份。可心中的慈悲之心并未舍弃,尤记挂六界安危,黎民之苦。”

摇光却呵呵自嘲:“我曾手染鲜血无数,诛过妖,斩过魔,杀过兽。只差人和仙,我便算是屠遍六界,何来你所谓的慈悲之心?那是菩萨的心肠,我可没,莫要给我戴高帽。”

奇旦又是轻叹,低头捏着果皮,有些丧气:“既然如此,便放任白萱萱那蛇妖继续作恶吧!最好将整个乌莲国祸害得凋敝衰败,再去祸害其他国家的百姓。反正当神仙的说自己没菩萨心肠,还有谁能解救受苦的百姓?”

“嘿?”摇光猛地拍他肚皮:“你是供果吃多了,撑坏了脑壳。比起我这个天庭罪犯,你岂不更像个责任大的神仙?怎不见你去捉妖?就晓得撺掇我?”

奇旦捂着肚皮揉了揉,委屈道:“我这小小土地神哪里来的法力跟千年道行的蛇妖抗衡?何况这里的国主听蛇妖的话把龙王的庙毁了,至今未见天庭派仙捉妖,只说有仙渡劫,国命自有定数,我怎敢僭越。”

摇光冷笑:“渡个劫就任妖为非作歹,这个天庭真该换一换。”

奇旦一听,忙惊坐起身,“呸呸呸!这话可说不得啊!”

摇光哪管他劝说,提及天庭就来气,便碎碎念了半个时辰,将天庭批得一无是处。直把奇旦说得战战兢兢,面色苍白,就怕天上长耳的听到这里的话,一道雷把他这小小土地庙给劈了。

末了,摇光顿了顿,忽道:“抓了蛇妖后,你交去西海给龙王,只道是你抓的这妖。”

“啊?”奇旦摸不着头脑。

摇光道:“听我的便是,莫再问,莫多说。”

西海龙王的庙被毁,龙王心有怒气,定想剥了这蛇妖的皮,但权位越高行事必然越加谨慎。

天庭不派兵捉妖,一来这般小妖闹事不足以指派仙家,倘若六界各处打杀都指派仙家,天界的神仙都派不过来。二来人界轮回自有法则,天庭不轻易干涉。三来,不可扰乱来此渡劫的神仙劫数。

天庭历来将人界的小事下放给当地的神仙管。而派在人界守卫的神仙大多数是如土地神这般的小仙,基本的办事原则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蛇妖白萱萱伴于君王左右,君王一向是神仙历劫投胎的首选,除了司命星君、天帝和冥帝,又有哪个晓得这君王是否乃神仙的转世?

若是龙王私下跑来人界惩戒蛇妖,乱了一般神仙的劫数,登门赔个不是,三言两语便可了结。倘若坏了诸如帝君此等身份的神仙劫数,赔罪免不了,龙王唯恐丢失脸面。

西海龙王只得两眼一闭,忍着不管这茬,最后将气撒在了禁雨上。而天帝知道龙王有气,也只好放任他。

若奇旦以蛇妖残害无辜百姓、不敬龙王为由,捉去给龙王,西海龙王必定欢喜大悦。龙王出了这口恶气,自然会帮奇旦在天帝面前美言赞赏几句。

奇旦立下功劳,卸下土地神的职责,少说也会升一个仙阶。

这便是摇光的一番忖量。

摇光拍了拍手上的花生皮屑,睨了眼一脸茫然的奇旦,说道:“走吧!”

奇旦莫名:“去哪儿?”

“捉妖!”摇光起身,弯腰出了榕树洞。

恰是日出,晨光洒过满山绿林,斜入她眼。她抬手遮阳,眯眼望向高空。

那九重天上,祥云瑞彩,仙雾缭绕,金光万丈,紫气升腾。便是凡人无法触及的天庭。

摇光嘴角一勾,笑得几分舒坦。

捉妖嘛,想捉便去捉,天庭不管她来管!

***

早膳之前,摇光就带着奇旦赶回了莲天阁。

之前她同曲华谎称自己梦见贡酒运送时出了事,便要求曲华分两批队伍,一批秘密护送真正的贡酒,她同曲华则运送假酒。

贡酒事重,曲华唯恐差池,便听取她的建议。果不其然,峡谷遭遇了埋伏。

这事勉强糊弄过去,曲华并未生疑,甚至大夸她得了梦婆指引,免除酒庄一灾。她却不可经常做些匪夷所思的事,如若曲华发现她一小姑娘大清早不见踪影,她找不到合适理由解释。

摇光正陪曲华过早,却不知自己房内正‘阴云密布’......

*

坐在桌旁的奇旦被面前的人瞪得莫名其妙。

摇光与他说过,忘乐会前来一同讨论捉妖事宜,他才敢幻出身形开了门。

开门那一刹那,忘乐诧异的模样像生吞了块铁似的,愣是顿了好半会儿才回过神来。

出口第一句便是冷冷地问:“你是谁?”

直至两人入屋落座桌旁,奇旦就没见他表情缓和过。

窗外阳光明媚,秋风习习,奇旦却觉得屋里刮着呼呼寒风,颇凉。

“朋友?”忘乐质疑:“我怎从未听她提起过有其他朋友?”

奇旦挤出抹微笑:“我和她是旧识,你也没问过她,她怎会什么都说与你。”

这随口的解释刚出,只见忘乐眉头一颦,奇旦霎时噤了声......

方才是寒风扑面,现下可就是冰刀子从他眼里迸射而出。奇旦纵然是个上千年的神仙,也被慑得不敢多言。

旁人不知道忘乐另一个真正的身份,他可是知道的......

两百年前,他原在司命殿当仙侍,而后司命星君在天帝面前推荐,升他为土地神,调离去往人界。

天帝下旨后,奇旦从录事官那儿领取了新的仙牌。他本该直接离开天庭,去往乌莲国与原土地神交接职位,他却提了两壶仙酒,想与司命星君好好道别一番。

司命星君从不饮酒,因她职位特殊,倘若醉酒乱开话匣子,亦或被有心的仙家打探,就得误事。

而那日司命星君恰与冥帝激烈争吵过一番,她心情极为郁闷,心想着饮两壶酒消消愁,又是信得过的人,便在殿内与奇旦痛饮一番。

却不料,司命星君酒量奇差,三杯下去,已然微醺;六杯入腹,两眼迷茫;七杯八杯,自我放飞。

司命星君借着酒意,狠斥冥帝:“冥帝那老儿嘴甚毒!说我编写的命本平淡无奇,如何能够作为历劫的命本。可这是天帝特意要求的,让那仙家的十世劫在冥界简单随意地轮回个十道,只当过了便是。天帝放这话,我还能将命本编出个花来吗?冥帝却一副我做得不尽如他意的样子,训我应当在此位谋此职,不可因天帝权高就听任他的要求。”

司命猛掷酒壶,撞得哐当响,她呔了声,不服道:“他们这些个大官儿做事全凭一张嘴,吩咐要如何,我就该如何。一个要这样,一个偏那样,当我皮筋呢?拉来扯去地。能不能两个人商量好了再直接告诉我应当怎么做啊!”

又捶地愤愤道:“冥帝觉着我写的十世命本不够悲苦,又不愿自己编,合着我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我也不是吃素的!这命本我不改了,冥帝有意见就自个儿去找天帝商量,与我无关!”

奇旦不由好奇地问:“天帝主动叮嘱您放水?哪位仙家这么大的面子?”

司命星君擦了擦嘴角的酒渍,打了两个酒嗝,眯着醉茫茫的眼,将这仙家的来历和十世命本的内容讲了个七七八八。

奇旦听得惶惶发慌,他已经卸下了司命殿的职务,仙家的命本不能轻易知晓,这可是触犯天规的。

可司命星君话匣子打开,止都止不住。

最后,奇旦将醉得不省人事的司命抬回屋内安置好后,匆匆离开天庭,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可他该听的不该听的全数入了耳。

看着面前长相平平的小少年,奇旦忽然想看看,这个少年身体里的魂魄究竟长什么样子?

他没有见过这位仙家的模样,天界的其他神仙也未见过。

因为两百年前,这位仙家横空出现在天界,毫无征兆成了蓬莱岛新任岛主。

蓬莱岛曾荒废了一万多年,甚至一度被传作天界禁地。

而上一任岛主,是天帝的妹妹,曾经艳绝天界的太幻神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