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岳平寺内,曲华正带着摇光拜神明。

一轮作揖完毕,曲华双手合十,口中默念还愿词,虔诚恭敬。

而摇光......此时正坐在一旁的梁柱下,翕目养神。

摇光三岁时,曲华第一次带她到岳平寺。那时她死活不愿随曲华一起跪拜,曲华没辙,打算抱着她一起行跪拜礼。

摇光哪肯依,又不能使法术挣脱,神仙的寺庙里用仙法岂不暴露身份。她只得用小孩子的办法解救自己,便较起劲放声大哭。

曲华见状,唯恐惊扰了台上的神仙,又心疼女儿,只好哄着她,拿了个蒲团丢在一旁的梁柱下,让她暂且坐在那里自个儿玩。

曲烟岚出生时九死一生,曲华曾暗暗发誓,往后尽量满足她的需求,不强逼她行不愿之事。是以从小到大,曲华凡事皆顺着她意。

在曲华看来,只要在神明面前报个道,也算拜了拜,神明慈悲宽大,当是不会计较。何况又遂了闺女的意,一举两得。

在一旁百无聊赖的摇光左眼掀开道缝,瞄了瞄侧前方的三尊金色大神像,那是福禄寿三位星君。

摇光的仙阶原本就是天界的星君,而后又被封为护天战帝,管辖三界大小战事,自然比福禄寿三星的权位高出许多,岂会跪拜他们。

且她对天庭仍有怨念,纵然这里摆放的是天帝的尊像,她也不会再行跪拜之礼。

*

拜完神明,曲华照例要去找寺内方丈给自己和女儿算上一卦。摇光对此无甚兴趣,便道自个儿随便走走。

关于卜卦,往常她几番暗示曲华,寺里方丈的卜卦不必太过当真。凡人若真参得了他人命数,智者不敢语,语者多短命。这方丈要么藏言隐语不敢明说,要么就是嫌自己命太长。

岳平寺的方丈虽年迈但体康,摇光揣测他就算会卜卦,说出的话断然隐晦不明,否则哪能活过七十高龄。

曲华毕竟是凡胎浊体,又怎听得明摇光的暗示,即便听懂了,也不会信她的话。她整年待在酒庄,岂懂卜卦的言论,估摸是看了些小话本,只当她是小孩般口无顾忌。

摇光对此不再多做提醒,凡人有凡人理解的局限,若将老方丈的话当做安抚般的信念,也不失为一件好事,至少可以让曲华脱离妻子离世的悲痛。

*

摇光轻车熟路寻到岳平寺外的大榕树。

她快步行至榕树下,蹲了下来,拨开寄生垂挂的藤萝,榕树底下一座依树雕琢的土地庙显露而出。

摇光像来自家似的,弯身钻进庙内,一屁股坐在蒲团上。

她不客气地挑选供果,一边羡慕不已道:“你一个小小土地神每日都有人祭拜,这山里的龙王庙却荒废多年,杂草丛生无人问津。咱龙族就这般不招人待见?”

说罢,她拿起一个香梨,用手绢擦了擦,开始吃起来。

“星君这就有所不知了......”一道温和的声音忽而响起。

现身的奇旦端坐在摇光旁侧的蒲团上,清秀的五官,圆鼓鼓的肚腩。

摇光嫌弃地瞟了眼他腹部:“两千年前你也算是个刚成仙的小白脸,身形修长,五官端正。你再这般无节制地吃供果,估摸过不久就可以出栏杀猪了。”

奇旦不以为然地憨憨笑了笑,继续方才的话:“乌莲国的先帝信奉龙王,曾大肆兴建龙王庙,百姓更是以龙为守护神。自从如今的皇帝迎娶了新妃后,忽然有一日下令禁止祭拜龙王,龙王庙纷纷被拆毁,乌莲国断断续续的十年干旱也是因此而来。”

摇光了然:“龙王都是有些傲脾气的,得罪了他们,这雨铁定是落不不来。但天帝也不可能由着他们任性,旱了十年便是苦了百姓。你可有将实情呈上天庭?龙王也该将这罪需得降在那皇帝及妃子身上。”

奇旦却叹道:“我上奏过天庭,也找过管辖此处的西海龙王,得到的答复是,有仙者在此处历劫,此事也为乌莲国的劫数,国命不可改。如此一来,我也没了法,就老老实实待这儿吧。”

摇光呵呵讽刺:“凡人信神拜神,却不知神仙历劫时多半牺牲的就是凡人。遭了罪还不晓得为何遭罪,可怜可怜咯!”

她说得肆无忌惮,不曾怕得罪天庭的神仙,奇旦知道她对天庭有怨,便只听未言。

两人续又聊了会儿,摇光正要起身回去岳平寺。

奇旦想起一事,忙道:“那个叫忘乐的小子,唔......”

奇旦停顿下来,口中的话要吐不吐地,支支吾吾半天,楞没说出来。

摇光挑眉看去,侧身拍了拍他圆鼓鼓的肚腩,催促道:“有话就说,要么就别说一半吊胃口。憋话就跟憋屁一样,不说出来你的肚腩会越鼓越大!”

“星君……”奇旦收了收腹部,谆谆告诫:“咱神仙要以礼戒己,粗鄙之语万万要收在口里,什么屁不屁的。”

“嘿!”摇光斜嘴一笑,故作一副吊儿郎当样:“你曾经是个书生,可我是个打打杀杀的蛮人。如今我落个逍遥自在、无拘无束,就不讲究那些个没意义的规矩。”

又不耐烦地囔囔道:“快快道来,不然我走了。”

奇旦见她真起了身,忙道:“那小子来历不明,不是一般人,星君往后谨慎小心为妙。”

摇光挑着眉梢:“就这?”

奇旦诧异不已:“星君莫非已经知道了?”

摇光点头道:“曲华名义上让他做我书童,却有几次不经意见到他对忘乐的态度颇为恭敬,似乎忘乐有些非同一般的身份。”

她耸耸肩无所谓:“但与我没太大关系,管他甚么来历,也仅仅是个凡人,即便掀起滔天风浪也拍不到我。”

“不是......他......我说的不是那个来历啊!”奇旦磕磕巴巴地干着急,说得语无伦次,却又含着半句在口中。

摇光疑惑不解:“你要说的是哪个来历?他还能有很多来历?”

奇旦正欲再开口,忽而一道晴天雷劈得高空裂天般响,吓得奇旦脖子一缩,那些话瞬间被劈回了腹中,如何也出不来了。

天机不可泄露......否则会遭天罚!

奇旦最后只得叮嘱道:“总之,星君谨慎些为好啊!”

摇光甚觉他多虑,她还能顾忌一个凡人不成?饶是人界的皇帝也不过凡胎,又有何忌惮?

以至于有朝一日她悔青了肠子,后悔当初没听奇旦的劝告!

***

十日期满,忘乐未归,摇光没太在意。

二十日时,他仍未归,摇光总会不经意路过他屋子,瞧着毫无动静,心底莫名添了几分失落。

一个月后......摇光越发觉得身边缺了些什么,空落落,暗淡淡。

说也奇怪,忘乐平常话就少,有时他甚至会待屋里看书,整日不出门。即便同大家伙儿在一起聊谈时,他的沉默也往往会让人忽略他的存在。

可这几日摇光发觉,他就算是根不说话的冰柱子,于她而言也是有存在感的冰柱子。

这下冰柱子不在了,委实有些不对劲。

纵使担忧一直未归的忘乐,摇光的注意力很快被酒庄这几日的忙碌分散。

因为每年一次的进献贡酒即将到来。

每年乌莲国三大酒庄都会进献精心酿制的上等贡酒,再由皇帝和各臣选出当年的国酒。被选中的酒庄,一年内的酒只能供给皇宫,不可私下售卖。

摇光这几日却心神不宁,神仙的预感多半不会有纰漏,她料定运酒之日会出差池。

护送贡酒的前一天,曲华带着摇光去到庄内西楼地下酒窖,检查次日凌晨要装车的酒坛。

摇光和酿酒师傅将酒窖内要上贡的酒一一检查,确认没问题,曲华便吩咐下人开始装箱出窖。

摇光见赵管家正在一旁拿笔记录着贡酒数量和出窖时间,遂上前,一脸好奇地问:“赵伯伯,皇宫是不是真跟书里头写的一样富丽?红砖金瓦、漆墙玉地?”

赵管家笑着点头:“虽说没有书中那般夸张,但也八.九不离十了,至少是我见过的最奢华之地。”

摇光惊叹地哇了一声,用着前方正忙的曲华能听到的音调,十分沮丧道:“你们都亲眼见识过了,我却只能在书里瞧,活像只井底之蛙。”

曲华耳尖地将两人对话一字不落地听得清清楚楚。

他从小不愿带女儿出远门,是想将她护在身边,怕她磕了碰了遭了罪。

曲华默思许久,最终决定带她一起前去。

*

曲氏酒庄到都城的距离不算太远,马车行驶约莫半日便能抵达。

中途会经过一段峡谷。峡谷位于巍峨耸立的高山间,树木叠翠,杂草丛生,野兽多隐蔽潜踪。

深秋时节的冷风灌入狭长的峡谷,呼啸而过,刮得树枝猎猎作响,令人更觉森森冷清。

马车声渐渐传遍山谷,正是曲氏酒庄运酒的队伍。

而在高处的崖腰段,十几名黑色劲装的男人潜藏在树木间。

崖边一人一袭墨紫长裳,长发高束。忽而秋风劲扫而过,枝叶飒飒,裳舞发乱,他依旧眉目淡漠,笔挺如松。

他俯向下方一行人马,默然抿着唇。

正是许久未归的忘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