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坐在床边,一人靠坐在床头,四眼相对,气氛颇有些尴尬。

摇光见他神色几分严肃,恼了吗?

她无辜地眨眨眼,解释道:“是你先抱着我拼命喊娘亲的,我见你思娘心切,这才顺着你的话想安抚你的情绪。”

忘乐紧抿双唇盯着她。自打清醒过来,他便一字未言。这会儿应当说些感谢的话来,可他几番动唇欲言,又一时斟酌不出话语。

他原本对身上的蛇毒束手无策,已放弃继续求医,过一日便庆幸一日。昨晚痛得生不如死,毒入脏器必死无疑,这一脚踏入了鬼门关,谁知竟一夜之间毒消伤愈。

他曾屡次梦中幻想有个活菩萨出现来救他,亦或有一位医术绝超的旷世神医,可无论如何也料想不到是被一位十二岁的少女救活。

寻遍的名医俱说此毒回天乏术,她又是如何办到的?

摇光见他目光呆滞,将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发甚么呆?一觉醒来便忘记我是谁了?”

忘乐眼波一动,尚恍过神来。

面前的少女正歪着脑袋瞅来,初次这般近的距离,才看清她清透的眸眼,宛若澄净的琉璃珠,能将入眼的阳光映照出烁亮的星光。

他顿时觉得曲烟岚并不如她年龄这般稚嫩,她话语像个大人般成熟,神色间却又似孩子般俏皮,十分矛盾。

“多谢救命之恩。”他微低头,轻声道谢。

摇光原以为自己顺着他的话‘冒充’他娘亲,他理当会生气。没想到他性子冷淡,瞧着总一脸生人勿近的样子,却是个通情达理的孩子。

她说得一本正经:“救人一命,阎王殿里记一记,来世投胎定然非富即贵!”

被她这刻意地一逗,忘乐神色瞬间松懈下来,随口问道:“哪里听来的这荒唐话?”

摇光煞有其事道:“鬼怪的话本不就有写吗?恶事做尽下地狱,多做善事积福德。”

“你倒也知道是话本,还真信有鬼怪阎王。”忘乐只当她是开玩笑。

两人有一搭没一茬地聊了起来,今日聊的话比这两年统合还要多,渐渐也熟络了些。

忘乐终忍不住问道:“你怎会解这毒?”

摇光自然不会说自己是神仙,认识个叫奇旦的土地神,帮他跑了一趟仙界才取来药。

即便往真话里说了,他也决计不信。

她轻描淡写地带过:“我认识位医术精湛隐姓埋名的朋友。”

忘乐半信半疑地看着她。他虽与曲烟岚接触不多,也甚少在酒庄转悠,却也偶然间听过丫鬟们说过,她除了跟着曲华去岳平寺,几乎不出酒庄。

又如何认识庄外的朋友?

虽心存疑惑,忘乐却没打算问个究竟,毕竟他得救是事实,他该感激曲烟岚的救命之恩。

忘乐想了想,忽语意不明地问道:“庄主还未帮你请过武师吧?”

摇光摇摇头,不懂他为何问此话。

“往后我教你练功,如何?”她救他一命,他暂且想到以此报恩。

“啊?”摇光对这突如其来的提议一时莫名。

她曾在天界的正统封号可是护天战帝,论武力法力,虽不是最强大,但也绝不弱,怎需一个凡人来教她武功。

但她如今是个凡人,还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小姐......

装弱自然得继续装。

忘乐见她愣着未应,以为她不愿练功,便斟酌道:“我是庄主带来的伴读书童,也是你的护卫,应当教你些功夫,往后可用来防身。”

摇光默然看了他一眼,莞尔一笑:“好啊!”

忘乐一怔,目光不由在她脸上多停留一瞬。她微眯眼笑起来的模样,真像朵迎朝绽放的花。

摇光临走前要帮他在后背再上一道药,这药每间隔三个时辰需抹一次,总共抹六次便可。

忘乐有些为难,迟疑未褪上衣。男女毕竟避嫌,倘若别人知晓她给男子擦过身,话会越传越乱,往后定会有闲言碎语。

这般顾虑,他便将话委婉地表述出来。

摇光听言不由好笑。她一向不拘小节,即便重生为曲烟岚,性情如此。

大是大非的原则性问题需谨言慎行,抹药又不是见不得光的事,况且小师弟开阳从小到大受的伤都是她来处理。照顾病患,她实打实有经验。

“姐姐给受伤的弟弟抹药,有何规避?”摇光道出个恰如其分的理由。

在她眼里,忘乐就是个小少年,做大的照顾尚未成熟的弟弟,哪里来那么多凡俗礼节。

姐姐......忘乐看着她从袖中拿出药膏。

“医者问询查看病人,是否得视性别诊治?你将我当做大夫就是。”摇光问道:“还是你想我去找个丫鬟来帮你擦药?”

忘乐一听,立马坐直身子,转身背对她,将头发拨至肩后,三两下便将上衣褪至腰际。

“我身后的伤......”忘乐恳请道:“你莫要同他人说起。”

身中蛇毒的事不能让旁人知晓,被她撞见此事已属意外,只能相信她能保守秘密。

摇光笑了笑,应得爽快:“嗯。”

上药时,两人都未说话,一时间安静得能听到屋外雀鸟唧唧声。

摇光寻着话说道:“若是擦疼了,你且说出来,我再轻些。”

忘乐点点头,她指间温柔得很,怎会疼。

摇光一边擦药,一边不动声色使用仙术帮他治愈伤口,随口问道:“梦见娘亲了?”

忘乐目色一暗,微低头,极小声:“五岁之时她便走了。”

摇光抹药的手指忽地顿住。

凡人五岁,正是十分依赖父母的年纪。她从小由师父带着,自然依赖师父,将他当做父亲一般,但师父对她一向严格,所谓父母于子女的宠爱,她从未体会过。

重生为曲烟岚后,曲华虽不是她亲生父亲,这些年也着然令她感受到未曾体验的父爱。但她不曾见过母亲,也不知失去的悲痛。而五岁便失去母亲的忘乐,烙印在心里的创伤必然不轻。

摇光正琢磨着该如何安慰他,就听他又道:“希望她下辈子可以做个平凡的人,过平淡的生活。”

摇光看着眼前不算宽大的少年后背,他低垂着脑袋,后背也无力地弓起来。好似承受过万般苦痛,压弯了脊背也拼命扛着。

她不禁好奇,他究竟遭遇过什么事,才会说出这番哀叹般的成熟话语。是否与他中的蛇毒有关?

摇光正想问,屋外倏然传来急促脚步声,她耳尖听到了。

忽想到屋门未关,她连忙起身要去关门。

就见一只脚恰踏入门槛,随着一道洪亮的声音:“忘乐......”

刚进门的曲华见到眼前情况,未出口的话如数梗在喉头,另外一条腿要进不进地,杵在原地。

他讶然瞪大眼——

只见忘乐正坐在床上,长发披散,上身光溜,一双眸子含泪潋潋地睇来,瞧起来十足地委屈。而自家闺女正站在床边,一副做了错事神色匆忙欲离开的模样。

曲华抖着手指指向摇光:“你......你......”

摇光:“我怎的了?”

曲华憋得满脸通红,半天迸出一句:“他才十岁啊!”

摇光莫名:“我知道啊。”

曲华被她梗得一口老血堵在心头,这个傻闺女啊!

*

摇光被曲华的误会弄得哭笑不得,可又不能将他身中蛇毒之事告之,就谎称忘乐摔伤了后背,正帮他抹药。

忘乐也顺着她的话说自己练轻功时,一口气未稳住,岔了,就摔落在地。

曲华半信半疑地在两人脸上来回察看。

摇光心中生计,两脚一跺地,眼中水光乍现,咬着唇气恼道:“爹爹!你怎能这般猜测我!”

说罢,她捂着嘴,哭似地冲了出去。

曲华哪里还敢瞎猜,连忙跑去追闺女:“烟岚!乖女儿,爹爹错了!是爹爹错了哟!”

看着两父女一前一后跑出去,坐在床上的忘乐嘴角不由微扬。

许久未有如此放松,好似天光冲破阴霾,在心头洒下一片明亮。

***

自从摇光救了忘乐,她发觉自己掉进了大坑,变得比酒庄的酿酒师还要忙碌。

每日上午自己闭门修炼完毕,下午就会被忘乐喊去练功。而忘乐这个小师父却异常地负责任又严格,没练够两个半时辰不许她离开。

摇光不能暴露自己会武功,只得手脚笨拙得像个刚习武的新手。

有几次她实在没兴致练功,偷偷溜出院子,傍晚回来却见他站在庭院冷着脸等她。

摇光无奈这个死脑筋的孩子,往后只得按时随他一起练功。

***

时日飞逝,已过四年。

摇光武功突飞猛进,庄里的人都夸赞她有习武天赋,是根好苗子。曲华更是后悔没早些请武师教导。

按理说她防身已足够,忘乐却有不同的理由喊她去练功,譬如:“既然你有习武天赋,就更应该好好把握,怎能懈怠不思进取。”

摇光心累,为何她遇到的师父一个比一个严格......

但她仍遂了忘乐的要求。

与忘乐相处,她总能不经意忆起与小师弟一起修炼的时光。虽说忘乐不如开阳那般开朗爱笑,一个明媚如朝阳,一个淡凉如秋露,但他偶然的关心却同开阳一样,实为真挚。

譬如一日,摇光需魂魄出窍,再用仙术演算魂魄的重塑时间。因凡人肉身会压制仙术,若要准确无误算出时间,必须脱离凡胎。

她便与忘乐说自己胃口不适,想待屋里多睡会儿,也叮嘱了丫鬟无需送餐。

哪知忘乐当真忧心她的胃口,便亲自下厨帮她熬粥。

每隔两个时辰就送在她门口的桌上,直到次日,他一共下厨六回,熬了六次粥。

那日清晨开门,摇光见他手中端着热腾腾的粥,又听丫鬟在旁边说着他熬粥的事。她端起碗来,咕噜咕噜将粥一口气喝光,吓得忘乐以为她饿坏了,连连喊她慢些,厨房还有粥可以添。

入口的只不过是清淡无味的白粥,她却觉得赛过天庭的仙果佳肴。

忘乐话少,却句句不假,至少对摇光是如此。

他的关心,更不假。

*

今日,正是摇光聚回一魂一魄的关键时刻,修炼费了些时辰,她直至未时才出门。

穿过隔墙走到忘乐屋前的庭院时,见他正站得笔直,两眼一瞬不眨地朝这边望来。

摇光扬声调侃道:“不过迟了一个时辰,你就眼睛瞪这般大,生气了?”她两手背在身后,盈盈浅笑地踱步过去。

走近时,摇光才发现他面色苍白,像木雕似的僵着身子一动不动。

她顿觉奇怪,忽闻轻微窸窣声......

摇光目光陡然如炬,循声看向他脚边,刹那惊住。

只见草丛中有一条约莫三指粗的青蛇,正沿着忘乐的脚踝盘旋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