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长安。

辟给妖怪住的那条街,总是热闹的很。

各种各样的妖怪们化作人形,大摇大摆地在街上走着。有修行不够的,仍旧露着一双毛绒绒的耳,拖着长长的尾。

只是它们再疯闹起来,也不太敢靠近街尾那住宅。那住宅仿佛被无形的结界隔绝来开了,结界外头是一片喧闹,结界里头是能听见雪融声的寂静。

龙之前曾逮过几只满街乱窜的小妖怪打探过情况,小妖怪们在他魔爪下怯怯地抖耳朵。

“那里住着神仙啦!”

“神仙喜欢安静,不可以去打扰的!”

竖着毛绒绒耳朵的妖怪崽崽有点怕龙的气势,但想到家里大妖的叮嘱,还是努力挺起胸脯,小大人似的叮嘱龙,“这条街还是神仙和妖主帮我们辟的啦,你可不要去惹神仙生气!”

龙给这些小崽子们脑壳上挨个儿送了个爆栗,手一松,小崽子们就一顿嗷呜乱叫着一溜烟跑远了。

夜色沉沉里,拖着一溜小妖怪、正大步往街尾走去的龙回想起这一幕,哼笑了声。

他殒没的日子里,他的小花苞似乎还……过得挺威风?

……

长街尽头,那神秘的住宅里。

燃了大半宿的烛已快到了尽头,火焰摇晃,发出轻微爆裂声,将雪白的纸张都照得有些发黄。

背影清瘦的白衣人怔怔地立在桌案前,有些恍惚。他生得很好看,面容隽秀,肌肤雪白,像只精致的瓷娃娃,只是神情却清冷寡淡到极致,细看他眼底,甚至还能瞧见些许迷茫。

手背上不知何时沾染了一撇墨水,沈清濯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那墨迹便在肌肤上晕染开一片。

总觉得,他好像……遗忘了一些事情。

从那日醒来、放走了那条开了灵智的小黑鱼之后,似乎有什么记忆也随着潺潺溪水流远了。

那尾活泼欢快的鱼影从脑海中一闪而过,被他压了下去,微微侧头,满地孔明灯映入眼帘……好吧,他也不记得自己为什么要做这么多孔明灯了。

是在……怀念着什么人吗……

毫无印象。

冰凉月光从窗台照进来,沈清濯弯腰捡起一盏灯,走到窗边,抬头望夜空。沉而黑的夜空上,有一弯弦月,闪烁星辰,静谧而悠远。

在这停留好久了,也许该离开了。

这个念头在脑海里转过半圈,还未仔细沉吟,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就打断了他的思绪。沈清濯乍然回神,随手将灯搁在窗台,穿过院落去开门。

门一开,一股浊气便扑面而来。沈清濯蹙了蹙眉,手一挥,几团白芒将浊气打散,紧接着他略退了一步,看着身姿颀长的黑衣男人像不懂客气为何物地一步跨入院中。

手再一拽,用绳子绑成一串、晾腊肠似的小妖怪们就被拽了进来,东倒西歪地摔到院子里。

小妖怪们吚吚呜呜哀声不断,有几只已经维持不了人形了,化作本体在地上挣扎,恶臭浊气从它们身上冒出,就快要将它们淹没。

沈清濯认得这浊气,妖市那位红狐妖主曾请他帮忙驱逐过。

小妖怪们危在旦夕,沈清濯暂且没计较那不速之客的失礼,低头先替小妖怪们驱散浊气。

他本就是天生地养的灵植,灵力最为纯净,做这事得心应手,不多时就将那串小妖怪身上的浊气驱散了个干净。

小妖怪们死里逃生,有的承受不住晕过去了,有的还勉强睁着眼,弱气地叫唤着。

气势桀骜的黑衣男人头也不回地喊了声“送回去”,炙热的眼神却落在了沈清濯身上。

妖市来接应的妖管事忙不迭将小妖怪们提溜走了,临走前还贴心地掩了掩门。

没了干扰,龙将眼前这人仔细又仔细地瞧了又瞧,确认对方并没有和他相认的意思,他按捺下心头疑惑,朝沈清濯拱了拱手,作了个不伦不类的揖:“事情紧急,对不住了。”

虽说是在道歉,可沈清濯在他脸上语气里可没感受到什么歉意。

不过他向来不是个爱追究的人。对方既然都道歉了,他也不想争吵什么。只是对方那炙热的视线盯得有些不自在。沈清濯抿了抿唇,侧了侧身子,送客的意味很明显:“无妨。”

太久不与人交流,他连吐字都有些生疏。

龙眼珠子一转,没强行留下,只转身的时候“不小心”地撩了撩袖口——一道狰狞可怖的伤口赫然横亘在他小臂上,乌黑的血半凝固着,丝缕浊气在伤口处萦绕,贪婪地吞噬着他的灵力。

沈清濯不经意垂眸,看见了那还显而易见还未处理过的伤口。不知怎的,他就觉得心底好像被烫了一下,下意识就唤了一声:“等、等下,你的伤——”

他的声音清而温软,这一声犹带着不自觉的仓促,宛如一根小羽毛,轻飘飘地挠了挠龙的耳朵,挠得他笑意都差点儿遮掩不住。

但他很快就收敛了神色,回身时脸上笑容是恰到好处的隐忍和叹息:“没事……”他干脆扒拉开衣袖,将那伤口三百六十度全方位无死角地杵到沈清濯眼前,“小伤。”

他停顿了片刻,眉头微皱,像是在忍痛,声音倒依旧很稳:“近来邪物肆虐,你一人在家小心些。”

这过于熟稔的口吻让沈清濯一时不知怎么回应,当然龙也不需要他回应。他额头沁出汗珠来,在欲转身时“虚弱”地踉跄一步,眼一闭,就朝着沈清濯的方向倒去。

和沈清濯共处了那么久,他太清楚自家小花苞的心软程度了,就他这么一晕,小甜甜还不赶紧来抱住他!

那他趁机温香软玉满怀,岂不美滋滋!

龙心底的小算盘打得叭叭响,然后现实将他的脸也打得啪啪响。

——沈清濯见他倒下来,愣了一瞬,竟是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噗通一声,是男人整个儿砸到地上的的声音。

摔得脸疼的龙在心底倒抽一口凉气——等他弄清楚沈清濯是怎么回事,迟早要把那什么明澈天师和他那只胖猫揪出来胖揍一顿!

成天都搞什么古古怪怪的阵法!惹得沈清濯突然要传送过来且不说,还一副彻底不记得他的模样,八成是阵法给折腾的——龙无声地磨了磨牙,劣质阵法!三无产品!破坏家庭和谐的臭玩意!

……地板好冷。

倒地装死的龙躺在冰冷的地上等了许久,久到他都以为沈清濯是不是悄无声息地走了、差点儿按捺不住睁开眼的时候,才感受到一股熟悉的温暖拂过他手臂上特意弄出来的伤口。

浊气被驱散,皮开肉绽的伤口在白芒的作用下飞快愈合,不多时便恢复如初。

嗯,很好。甜甜依旧是他阔爱的小甜甜。

……

于是从那一夜开始,沈清濯家里多了个赶不走的房客。

刚开始,沈清濯看在他“受伤虚弱”的份上,容忍他在隔壁客房留下。可过了几日,那伤口都好得不能再好了,人也中气十足全无虚弱模样,他便想请人离开了。

独自待得久了,突然多一个人的热闹都让他有些不安……尽管他并不能清晰捕捉出这不安是源自何处。

然而每当他一流露出“送客”的意思,龙就会很上道地出门干干活受受伤……他之前由鱼化人后,借了妖市的资源恢复灵力,报酬是替妖市卖一段时间的力。

当时沈清濯情况未明,一时半会也离不开这,龙便同意了,在妖市里挂着个名,偶尔去帮帮忙打打邪物救救小妖怪们。

他更擅打架,驱散浊气这种事,他通常是将一溜儿浊气萦绕的小妖怪牵过来让沈清濯帮忙——啧,头一回觉得那头红狐狸的建议是如此上道呢。

鲜少与人交流的沈清濯不知怎么拒绝,也不忍心看小妖怪们死于非命,便也时常帮忙。

只是他对龙的态度一直疏远而冷淡,更多时候他总是喜欢坐在小楼后院的小亭子里,看着一池什么也无的清塘发呆。

或是闲暇无事,削着竹枝铺着白纸做孔明灯——反正就是不怎么搭理龙。

龙……龙觉得好生气。

他还是第一次被沈清濯这么冷淡对待!

他琢磨了一会,想起沈清濯屋里那只熟碗,趁沈清濯在亭子里发呆,绕去了他屋边。那小陶碗被搁在窗边,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龙盯了它半晌,屈指敲了敲碗边。

小陶碗午睡正酣,不提防被敲醒,它迷迷瞪瞪地嘟囔着“哪只傻鸟又来啄我啦”,结果一望却是好久不见的某个人,正居高临下眼神不善地盯着它。

小陶碗:“……”

小陶碗立刻装傻,若无其事地打招呼:“大老板娘,下午好呀嘿嘿嘿。”

龙懒得和它多话,保不准等下沈清濯突然就过来了。他开门见山:“你沈老板怎么回事?怎么什么都不记得了?”

小陶碗“喔”了一声。它被传过来后晕乎了很久,好不容易清醒了,就目送着沈清濯去放生小黑鱼。

这一切都和他曾经历过的一模一样。

可沈清濯放生小黑鱼回来后,它也感觉沈清濯好像变了。

“大老板娘。我觉得,沈老板变得有些奇怪。”小陶碗小声比比,“之前他每天都要去找明澈天师,一去就是大半日,回来还要独自在书房里待好久的呢……”

它叨叨着沈清濯的异常之处:“不过沈老板最近都不去了,不仅不去,还越来越喜欢做孔明灯,做也就算了,可他瞧着好像不怎么开心,总是看着孔明灯发呆,很茫然的样子,和之前都不太一样啊……”

小陶碗嘀咕了老半天,都没得到回应,它一边“歪?歪?大老板娘你还在吗”,一边悄摸摸望了眼龙,结果发现他皱起了眉,若有所思:“找明澈?找明澈做什么?难不成看上那劳什子破天师了?”

小陶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