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婉柔不敢耽搁,太阳初升之际便开始行动。

她轻装上阵,从尘如风的几个水袋中挑了三个大的灌满水,连同自己的一个挂在身上。

她好意去扶尘如风,却被他拒绝了。

尘如风勉强扶着石壁站起,问:“其它水袋呢?”

“我带不了那么多东西。”秦婉柔觉得,如果将所有水袋都带上,两个人不是渴死而是累死的。

“我可以。”尘如风朝她伸出手,执意要拿回水袋。

秦婉柔侧了侧身,说:“你自顾不暇,别和我逞强。现在一切由我说了算。”

尘如风面无表情地盯着秦婉柔一会,见她确实不肯退让,便问:“我们现在往哪走?”

这个还没出发就先要解决的难题,关乎两人的生死,不能有半点差错。

但方向感一直奇差的秦婉柔一下子就被考倒了,她想了又想,半天没能答得上话。

尘如风朝着初升的太阳仰起脸,同时感觉着风的来向,说:“不要相信你所看到的,那有可能是海市蜃楼。在这里,只有太阳和风不会说谎。”

秦婉柔记住了。在野外生存这件事上,她永远都比不上他。

她知趣地朝着他指的方向走,但仍然执意由她背着重物。

当太阳高悬至头顶时,两人终于走到了石谷的边缘。

眼前开始的沙海虽然一浪接一浪地没个尽头,但足以说明尘如风的方向是对的。

秦婉柔觉得两人能够回到霍州的希望又增添了几分,心中欣喜,正想夸奖尘如风几句,他却脚下一软,跪在了沙丘上。

伤上加毒,尘如风能在此等恶劣的条件下凭借毅力撑着走上半天,已经实属不易。他这一跪,更是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秦婉柔忙给尘如风灌了些水,他耷拉着头,勉强坐在沙脊上,看上去十分虚弱。她左思右想不能耗在这里,拉起他的双臂,将他扯到自己背上。

尘如风迷迷糊糊的,只能任由秦婉柔摆布。待他稍微清醒一些时,她已经背着他,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出一段路了。

终其二十多年,尘如风还没有被人这样照顾过,何况对方还是个刚认识几天的女人。

惊讶、愤怒、羞赧,多重情绪交织在一起,变成笼罩他的一张巨网。他呼吸急促,命令道:“放我下来。”

秦婉柔没听他的,甚至连回话都没有。

沙丘行走不同于平地,何况她背上还有个高大的男人。

她一步一呼吸,把精力都放在了换气上。

她咬牙坚持了两个时辰,路没走出很远,膝盖却被尘如风的重量压得不住颤抖了。她深知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找了处阳光晒不到的沙丘放下他,喝水歇息。

由于今天的运动消耗特别大,秦婉柔的水很快喝掉了一大半,她开始焦虑,接着恐惧也蔓延开了。

她想到自己还很年轻,还有很多事情没做,虽然在秦家生活得憋屈闹心,但怎么也强过丧命于此。她沮丧地将头埋在双臂之间,泪花从眼角处渗了出来。

尘如风虽然看不到秦婉柔的表情,但从她起伏的肩膀,也能猜到一二。他思绪良久,说:“你走吧,还有一线生机。”

秦婉柔抬起头,眼睛红红地,说:“你那么聪明,想个办法一起走啊!”

他救过她,她不忍心抛下他。

尘如风抿唇,表情复杂地盯着秦婉柔看了一会,最终靠着沙丘半躺下来,侧过身子不再说话。

她唤他,他也不理。

她又去扯他的衣角,可他把衣服拽回来,将手搭在脸上,吐出一个“滚”字。

两人僵持了好一会,尘如风始终没听到秦婉柔离开的声音。他正寻思着是不是要用更加恶劣的态度赶她,她却说话了:“我去找人回来救你,你等我。”

说着,她将尘如风的水袋全部还到他面前,说:“这里应该还能喝一段时间,你再坚持一下。

尘如风没有转身,心中疑问重重。

他如今已是自身难保,再没有能力带她走出沙漠,她究竟还想在他身上获得什么?

秦婉柔走了。

尘如风无事可做,只能看着变换的天空打发时间。

天上的云朵散了聚,聚了散,它们变换着各种各样的形状,但到了狂沙大风肆虐后,又只剩下乌压压的天空。

当他意识到时间的流逝时,摸了摸身边的水袋,所剩的水也没几口了。

他浑身发痛,使不上劲,只能安静地等待死亡的到来。

他想起了很多地方,包括小时候的森林、将他变成杀人机器的楚天山,还有他外出任务走过的无数地方。

他想起了很多张面孔,与他交好的、被他所厌的,憎恨他的、恐惧他的、嘲笑他的……

不知怎的,他最后还想起了秦婉柔的面容,和她那句不自量力的“你等我”。

他笑了笑,原来被个自视甚高的傻姑娘惦记着,也是件不错的事。

他有些累了,慢慢地合上了眼睛。

当尘如风再度睁开双眼时,他有短暂的失神。

本应置身于广袤天地的自己,不知何时被人移进了毡帐。大大小小的箱子堆在了狭窄的空间里,空气中还混杂着马粪的味道,虽然邋里邋遢的,但比吃人不吐骨头的沙漠好多了。

尘如风忆起昏迷前的场景,第一反应是秦婉柔回来救了自己。可他没见着她,又不是很能确定。他感觉力气恢复了一些,坐起来试着运功,发现中毒的症状减轻了许多。

外面响起阵阵脚步声,夹杂着人的说话,不过讲的是尘如风听不懂的语言,他无从判断发生了什么。

他下了床没找到鞋子,赤着脚走到毡帐的入口。账帘被拉开一角,明媚的阳光洒了进来,他觉得有点刺眼。

此时的光线比他昏迷前的要亮上很多,他推断自己这一觉起码睡了一天。

他在账帘后观察了一会。三三两两少数民族打扮的男人站在外头,他们不时议论着手边的物品,应该是些西域游商。几个脸色黑红的女人坐在一旁,一边讲话一边干着杂事,还有两个小孩兴高采烈地在大人中间跑着打闹,一切看起来十分祥和。

秦婉柔也在外面,她站在边上的一顶毡帐前,正和一个扎了两条辫子的少女交谈着。

她似乎与这些人的沟通没有什么障碍,说了几句就从脖子上解下一块玉佩塞给少女。但少女推迟着不肯接受,两人争持了一会,少女将一包东西塞到她怀里,头也不回地走了。她小小地叹了口气,望向尘如风所在的毡帐。

当看到账帘后一闪而过的身影时,秦婉柔勾了嘴角。

她三步并作两步走进毡帐,见尘如风果然已经起来,不过又坐回了床上。她问:“干嘛不出来?”

“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特别是面对一群陌生人,尘如风总感觉自己无力适从。

他曾设想过自己不做杀手是什么样子,但最后发现,他除了用剑外一无所长。他渐渐打消了这个念头,毕竟对他来说,沉默的杀人比亲切的交谈容易多了。

秦婉柔对尘如风的孤僻已经习以为常。她说:“算了,你想待哪就哪,现在是能活着就好。你都不知道,我回来找你的时候,你脱水有多严重,我还以为你不会醒了呢。”

她的运气不错,在沙漠里跋涉了两个时辰,就遇上了西域商队,他们见多识广,又随身带着不少药物。尘如风的毒解了,他也足足睡了三天三夜。

秦婉柔打开少女给的包裹,给尘如风递了两个馒头。

他的目光落在还冒着热气的白馒头上,却迟迟没有接过。

她以为他是饿坏了,又给他端了一碗水,说:“慢慢吃,不着急。”

尘如风出其不意地来了句:“你用什么换的?”

他与西域商人打过交道,知道他们无宝不落,现在两人欠下了那么大的人情,对方不主动要求点什么,那是说不过去的。

可秦婉柔充其量是个武功不错的富家小姐,要说江湖经验,那是空白一片。

果然,秦婉柔一愣,说:“没有啊,我身上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就个玉佩好一些,但他们没要。”

尘如风斜眼看她,带着深意哼了一声。

秦婉柔有些不乐意了,皱眉道:“尘如风,你别以为每个人和你一样,凡事都要等价交换。”

她将食物放在他旁边,说:“你爱吃不吃,我走了。”

秦婉柔转身回了自己的毡帐。过了一会,她又端了个木盆出来,找到刚才的少女,问:“温朵尔,你们这有刷子吗?”

温朵尔低头一看,木盆里是一双男人的靴子,样子和尘如风那对一模一样。她问:“这是你哥哥的吗?”

刚遇上商队的时候,秦婉柔为了减少麻烦,将尘如风称作自己的哥哥。她点点头,说:“这鞋都烂的不行了,我哥还穿。幸亏我补好了,不过要洗……”

“给我吧”,温朵尔不等秦婉柔说完,飞快地抢过木盆,一溜烟就跑到沙漠湖边上去了。她哼着小曲,将靴子里里外外洗了好几遍,中途似乎想起了什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在干燥的沙漠中,晾晒的衣物很快就干了。温朵尔拿着靴子,仔细检查了一会,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她从头到脚认认真真地整理了仪表,掀开了尘如风的毡帐。

尘如风经过休息,身体好了很多,除了脸色还有点苍白,其它地方看上去和常人没什么两样。他在毡帐找了半天,没找到他的靴子,正想着是不是秦婉柔拿走了,就见温朵尔双手背在身后走了进来。

他远远见过她和秦婉柔交谈,对于她的出现并不意外。他出于礼貌,点了点头。

温朵尔朝尘如风友好地笑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双手递上了靴子。他垂眼,见靴子被人洗得干干净净,裂口处也补好了。他道了声谢,接过靴子,随手放在脚边。

“你可以试试。”温朵尔的汉语并不标准,语调听起来怪怪的,她有些担心他会嘲笑。

尘如风当然没笑。他曾经费了好大劲才学会说话,如今也并非说得字正腔圆。

他本想和这个陌生少女保持距离,但同样的不擅言语让他生了几分熟悉感。他套上靴子走了几步,感觉比之前舒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