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如风今晚找到的沙漠湖比昨晚的小多了,与其说“湖”,不如说一方小水塘来得贴切,况且他在水里摸了半天,也没找到半条鱼。他上岸时有些沮丧,对秦婉柔说:“我去抓蛇。”

秦婉柔听得眼睛都大了,她本想阻止,但转念一想,人到了这种绝境,好像吃蛇也没什么不对,况且还是尘如风这种男人。她摸了摸干瘪的肚子,想想那蛇洞里的场景,还是决定忍上一晚。

“我不吃,你不用管我”,秦婉柔看了眼湖水,又问:“你大概去多久?”

“很快。”尘如风以为秦婉柔大概吓坏了要人陪着。

“你能不能去久一些?”秦婉柔不自然地笑了一下,说:“其实也不用很久,就一炷香时间。”

“你到底想怎样?”尘如风完全搞不懂女人的心思。

“我要洗一下”,秦婉柔对着那水抬了抬下巴,说:“我知道你对我没有任何兴趣,但男女有别。”

要是搁在以往,她根本不会讲这样的话。但此一时彼一时,这话由她出口,总好过再次被他提醒。

尘如风没做任何表示,转身走了。

秦婉柔竖着耳朵,直到完全听不见尘如风的脚步声,又试探地喊了几次他的名字。

等了一会,她没有听到任何回应,猜想他大概走远了。她深深吸了口气,用最快的速度宽衣解带,跳进水里。

冰冷入骨的湖水包围着秦婉柔,她冷得牙齿上下不停打颤,可是她没有选择,要洗去身上的滑腻,她必须向更深的湖水走去。好不容易到了湖的中央,水深只到她的脖子,她憋气沉入水里,胡乱搓洗着身体。

当秦婉柔哆嗦着上岸穿好衣服时,脑子里只有一个疑惑,那就是尘如风是怎么在严寒中,把出水做到那种“惊为天人”的地步的?

寒冷让秦婉柔无暇再去想别的东西,她用枯枝燃起了一个小火堆,坐得近近的取暖。当她的身子好不容易烤到暖和一些时,尘如风也回来了。

他看了她一眼,开始蹲在水边洗起东西来。因为光线昏暗,她并不清楚他在洗些什么。

过了一会,他在她旁边坐下,递来那把杀了蛇王的匕首,上面还残留着水迹。

秦婉柔不明所以,没有接过。

尘如风又将匕首递了递,说:“没有味道了。”

秦婉柔用枯枝扒拉着火堆,又往里面扔进了更多的枯枝,她听着噼里啪啦的燃烧声音,似乎能感到更多的温暖。她的注意力全放在了取暖上,随口应道:“我现在不用。”

尘如风握匕首的手一顿,说:“当初是你赢了。”

战胜对手就能获得物品的所有权,这是动物界常见的现象,也是他长久以来奉行的法则。

秦婉柔抬头,见火光照在尘如风的侧脸上,衬得他五官更加深邃了。她觉得他好看是挺好看的,就是思维和正常人的不大一样。

她重新低了头,说:“那本来就是你的东西,而且大家也算患难之交,你拿着和我拿着有什么区别?”

尘如风看着匕首,久久没有下一步动作。过了一会,他总算垂下了手,但又沉默不语了。

秦婉柔不禁对尘如风的身份产生了好奇,一个经历了什么样生活的男人,才会如此自卑——就连被人信任都要加以怀疑。

是的,她看出来了。

他不是在怀疑她,而是在怀疑自己。

秦婉柔将手边的枯枝全数加进火堆,火苗一下子蹿得很高。她没有过多解释,只淡淡说了句“早点休息”,便是对他信任的最好诠释。

尘如风大概也是避免尴尬,今夜并没有像昨晚那样靠过来。

秦婉柔虽然在饥饿中难以入眠,但后面隐约也有了点睡意。

她的眼皮正不断打着架,忽听旁边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但很快又停了下来。

她重新合上眼睛,声音又响,如是反复几次,她已经没了睡意,问:“尘如风,你怎么了?”

黑暗中没人回答,秦婉柔只听到尘如风略显沉重的呼吸声。她坐起来,到他面前燃起火折子。

他的情况看上去很不好,双眼失了往日的光芒,整张脸白得没有半点血色。

秦婉柔吃惊道:“你哪里不舒服?”

尘如风张了张嘴,苍白的嘴唇发不出半个音节。

秦婉柔摸了摸他的额头,温度低得吓人。她扶起他,双掌抵上他的背部,将内力源源不断地输送到他的大穴。

当真气运行了两个周天,尘如风终于能开口了。他喘了一口气,说:“别费力气了。”

秦婉柔扶着他躺下,问:“你到底怎么了?”

尘如风断断续续道:“那蛇……中毒……”

秦婉柔听得一头雾水,问:“你不是说没毒吗?”

尘如风说:“本来无毒,但白鱼加白蛇……”

世间万物,有些食材是不能混在一起吃的,他在沙漠中只想填饱肚子,没考虑太多。这是他的失策。

秦婉柔皱了皱眉头,担心他的身体能否撑得住。她建议道:“我帮你把毒逼出来?”

尘如风说:“我试过了,乱使劲只会使毒更快渗入五脏六腑。”

一阵寒风吹过,他打了个冷颤,他将身子蜷缩成一团,这样可以最高限度地保持热量。

虽然与尘如风相处时间不长,但秦婉柔从未见过他这副虚弱的模样。他似乎从不怕冷,也不畏痛,几乎没有七情六欲。

她想他此刻一定很不好受,安慰道:“这里快到石阵的边界了吧,我们待到天亮找路出去,说不定会遇到过往的商旅。”

尘如风想到将要进入浩瀚的沙海,别说侥幸遇见商旅了,接下来的路途还不知道有多少暗藏的杀机。

他愈发打不起精神,合上眼睛准备休息一会,但体内的毒液起了作用,他的胃部灼烧得疼,整个人却冷得发抖。

秦婉柔也看得出来,她怕尘如风这一睡便再也醒不过来。她推了推他,说:“你别睡,我们来说说话,熬到太阳出来就没那么冷了。”

说着,她也不管他想不想听,自问自答道:“你一点都不好奇我的武功哪里来的吗?我告诉你,我五岁就跟随师傅秘密习武,内功、剑法、掌法、点穴一样不落,就是轻功弱了点。”

她想着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走出这个地方,干脆将不为人知的过往全盘托出。

她说:“我爹是富甲一方的富商,可惜和我娘一样,很早就去了。我是家中独女,当时年幼,叔叔便接管了我家所有的家产,美其名曰帮我保管。

叔叔也经商,这些年主要在霍州活动,我便跟着他到了这里,虽然他待我也不错,但毕竟不是亲生的,秦家上下除了堂姐或多或少都会给我脸色看。

五岁的时候,秦家来了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他们并不知道她会武功,安排她专门照顾我的起居饮食,后来她成为了我的师傅。

我自己住一个院子,晚上随师傅练武,白天和堂姐一样,读书写字做女红。我们两师徒隐藏得很好,这么多年下来,秦家没有其他人知道我学武的事。

师傅前几年去世了,给我留了几本武功秘籍,我便继续自己琢磨。我一个人练啊练啊,没人指导,我也不知道我的水平如何。

有一天晚上,我溜出去玩,心血来潮摸进了将军府。我躲过所有守卫,进库房偷走了将军的传家之宝。

接下来几天,我大门不出,尽让丫鬟出去探听消息,外面一片祥和,似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可我心里始终不踏实,最终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宝贝还回去了。

我用了半年时间,将霍州大大小小的宅院探了个遍,偷了东西过几天又物归原主。

除开那府官的家。我从里面盗走了千两银子,尽数给了含冤受屈的民众。对了,还有给你吃的那药,也是我从府官那里偷的,听说是什么贡品,不管了,反正我留了下来。

再到后面,我觉得这样子也没意思了,便寻思着新的玩法。

霍州地处西北边境,潜逃于此的江湖人士不少。有天我听人说有个号称“百手笑佛”的狗肉和尚路过此地,便想着会他一会。

我故意在他路过的小路上等着,缠着他对我出手。你猜怎么着,那和尚外号听起来厉害,实际上就是个软脚蟹,几招就败在了我的掌下。

后来我又陆陆续续找到一些在江湖上有名号的人挑战,可惜那些人全部都是些酒囊饭袋,没有一个是我的对手。

霍州开始起了传闻,说什么这里藏了个隐世高手,能让她指点一二便是终身受用。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这所谓的“高人”,居然是个年轻的富家小姐。

民间传闻越来越离奇,慕名来霍州的人越来越多,但真正值得我出手的没有几个。说起来,能和我勉强打成平手的,只有你。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叔叔半年前过世,堂姐要去江南投靠堂兄,我本来是不想去的,但是路途遥远,我堂姐又是很单纯的一个人,我放心不下便也跟着启程。

在客栈我不是有心捉弄你,而是听说你杀了府官,你做了我一直想做但没有做成的事。不管你是什么样的人,我都想帮你一把。只是没想到这一帮忙,会把自己也搭进去了。”

秦婉柔见自报家门报得差不多了,尘如风却一言不发地闭着眼睛,她凑到离他很近的地方,问:“你有听吗?”

“在听”,尘如风应付道。

虽然秦婉柔的经历,与他想的相差甚远,但别人的事情,他着实没有什么兴趣。

秦婉柔也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干脆打听起尘如风的事来。她说:“说说你自己吧,你的武功是怎么来的?等你痊愈了,我们再痛痛快快打一场。”

尘如风一如既往地冷淡,说:“你最好对我一无所知。”

“现在都什么时候了”,秦婉柔苦笑道:“你就不想在这个世界上多留下点印记吗?万一……我是说万一,我和你只有一个人能走出这里,起码还有个人知道真实的对方是怎么样的。”

她想了想,换了个问法,说:“你有没有什么想做但一直没做的?”

死亡这个话题,尘如风曾经无数次触及,却从未有人在他将死之际,得暇倾听他的心里话。

他犹豫良久,低声道:“想回家……看看……”

其实,尘如风对“家”这个概念,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很模糊的。直到他成年后走过很多地方,见过无数或完整或破碎的家庭,才大致有了“家”的概念。

他不知道自己家在何处,家里有谁,家人当初为何会将他遗弃在森林里。但他就是很想与他们见上一面,不是非得将一切都问个明白,只是遥远地看上那个叫“家”的地方一眼,他就心满意足了。

秦婉柔纵然不知道这些枝枝叶叶,但也能猜到尘如风口中的“家”,肯定没有那么简单。因为一个从幸福家庭出来的人,很大程度上性格不会那么孤僻。

她在他旁边躺下,盯着星辰满布的苍穹,说:“尘如风,你还有‘家’这个念想,我倒是连家都没有了。霍州人人都知道我是秦小姐,可那不是我的秦家。”

她抬手指了指最亮的一处,说:“不过没关系,我的家人都在天上看着我。最亮那两颗,便是我的爹娘。旁边那颗小点的,是我的师傅。无论我走到哪里,抬头就能见到他们。我家在我心里。”

尘如风睁了眼睛。

沙漠能见度很高,周围又没有阻挡视线的东西,他的上方是一片浩瀚的星海。

他顺着秦婉柔的话,仿佛真的看见了家人的样子,他们对着他招手,对着他张开双臂,对着他微笑,仿佛真的在欢迎他回到家中。

他呢喃:“我家,也在我心里。”

秦婉柔侧头,见看星空正看得入神的尘如风,脸上浮现出了一抹笑容。与之前的狰狞大笑不同,这片刻的和煦,出自他内心的真实。

那一晚,秦婉柔与尘如风说了很多话。对于她的问题,他偶尔会答上一两句,更多的时候,是她说,他听。

他虽然话语不多,但好在不会说谎。她从这只言片语中,大概也能判断出他过得不好,很不好。

人对于活得惨过自己的人,总是容易生出怜悯。

没尝过民间疾苦的秦婉柔更是如此。

她决定对这个可怜的男人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