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如风自打有记忆开始,就从未见过生父生母。他在森林里每天跟着一群狼活动,不知道人和狼的区别。他白天睡觉,晚上外出捕猎,牙齿撕开血淋淋的肉块再生吞下肚。他一丝//不挂,不会人的语言,甚至不会直立行走。

他偶尔见过一些进入森林的猎人,他们见到他的目光先是惊讶,很快就转为恐惧。他们朝他举着武器,说着他听不懂的话,希望他离他们越远越好。他对着他们长嚎,露出锋利的牙齿,吓得他们四处逃散。

他在林中度过了无忧无虑的几年时光,所有的宁静在他六岁那年被彻底打破。

不知是谁发现了森林厚厚泥土下的矿石,消息不胫而走,也引来了官员的觊觎。官员为了给自己的政绩增加足够多的筹码,雇佣当地人准备大规模的入林采矿。

可是人们都知道,林中有狼。

要采矿,先除狼。

他依稀记得那晚,他外出捕猎回来,远远就见狼群的栖身之所火光一片。他听着同伴们的哀嚎,想入火海施于援手,但被猛烈的火舌断了步伐。

他眼睁睁地看着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最后烧到没东西可烧了,火势才停了下来。他呜咽着,想在土灰堆中寻找着幸存的同伴,但目所能及,只有一具具面无全非的尸体。它们无助地张大着嘴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不知道何谓伤心,但那是他第一次流泪,也是至今为止唯一一次。

他躲起来,耐心等候着去而复返的人类,准备伺机报复。可他的力量终究太过弱小,就在他咬碎了第三个人的喉咙后,他被一拥而上的人们重重包围。带刺的巨网覆下,他无处可逃地倒在灰烬当中,动弹不得。

人们把他当成怪物,押回了村里,又辗转到了各地展览。他成了敛财的工具。

当他路过座座村庄时,总有调皮的小孩跟在他后面吐口水、扔石头,朝他大喊大叫。他很不舒服,很想跳出去撕咬一番,但他的手脚被绑得严严实实。他蜷缩在小小的囚车里,上方的一抹蓝天便是所能接触到的全部。

可能是人们玩厌了,也可能是他总是目露凶光吓坏了不少人,总之,他被以一两银子的价格卖掉了。接手的是一个云游的老道士,邋里邋遢的,衣服不知多久没换,却有个极不相称的名号——“无尘道士”。

老道士眯了眯快要睁不开的双眼,给他取名“尘如风”。

那一年他八岁,第一次穿上了人的衣服。

老道士年事已高,没过几个月就撒手人世,他又开始了流浪的生活。他想回去森林,却不知道往哪里走。为了自保,他学着普通人走路的样子,在黑暗里穿街过巷,吃掉大户人家倒出来的残羹冷炙。

这天,他正在与饿狗抢食,一只手伸到了他跟前,连带着一碗他许久未见的热肉。

为了这碗肉,他跟着那人走了一个月时间,进了一座陌生的高山。后来他才知道,那山叫楚天山,是中原武林人士谈之色变的魔教所在地。

他开始接受没日没夜的残酷训练,毒打虐待成了家常便饭,他经常在睡梦中被拎起扔进冰冷的河里,又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入睡。

楚天山里有很多他的同龄人,他们经常聚在一起讲些什么。他理解不了那些话,但从他们眼中看到了对他的鄙夷。

再后来,他慢慢听懂了一些,他们叫他“狼孩”,唤他“野兽”,唯独没人喊过他的名字。

我也是有名字的,他想。

他努力回想着老道的口型,艰难地发音。当他指着自己,试图告诉同龄人名字时,他们一笑而散。

“什么声音,真是难听……”“嘻嘻,狼孩也会说话,奇了怪了……”“别理他,野兽就是野兽……”

野兽是不应该有名字的。

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能听懂的话越来越多,也能试着讲一些,但不到万不得已,很少开口。

楚天山不是养人吃闲饭的地方,教内培养杀手,也接江湖上的暗杀令。为了确保战斗力,也为了防止杀手失手后将楚天山的秘密外泄,教内定期就要“清理门户”。

所谓清理门户,是将同级别的杀手关在一间狭小的屋子里,只提供少量的水和食物,要想活着走出来,必须杀掉屋内的其他人。

他忘记了被关进屋子几次,只记得每次都是满屋子的血腥,地上的血多得没办法下脚。

当他的同龄人所剩无几时,他受到了教主的亲自接见,成了教内四个护法之一。

可供支配的财富一下子多了起来,但他并不热衷于此。他依旧衣着朴素,就连鞋子破了也没有扔掉。他向教主请求外出执行危险的任务,仍然习惯于冲在教内众人的前头。

再也没有人当面叫他“野兽”,除了少数几个人唤他名字,其他人见到他皆恭恭敬敬地称呼一声,“尘爷”。

但是他心里清楚,人们怕他罢了。

人类害怕一只野兽,很正常。

面前这个女人也是怕他的,但她没有走开,还说他不是兽,而是人?

尘如风口中念念有词,秦婉柔一开始没有听清。她凑过去听了一会,辨别出他反复说的是“我是人,不是兽……”

她虽然不知道他背后的故事,但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她已经知道不能用常人的思维对待这个男人。她顺着他的话,说:“你当然不是兽,是人。你是……”

她本想在后面接上他的名字,却发现根本不知道他叫什么。她要安慰别人,总不能还叫人家“大胡子”吧。

她笑了笑,改口道:“我叫秦婉柔,你叫什么?”

“尘如风。”他遥远的思绪一时收不回来,当他意识到自己的名字透露出来时,为时已晚。

既然说了出口,那便罢了。他已经将这三个字的发音说得纯熟无比,他想她应该不会取笑。

秦婉柔在沙地里写下了“陈如风”三个大字,问:“是这样吗?”

尘如风虽然不识字,但自己的名字还是认得的,他指着“陈”字,说:“‘灰尘’的‘尘’。”

他唯一的朋友蒋万友是这样教他的。

秦婉柔手下一顿,没有将正确的字立即写上去。她想了想,说:“‘英尘’的‘尘’。”

“阴沉?”尘如风一张脸当真阴沉了下来,他再次纠正道:“‘尘埃’的‘尘’。”

秦婉柔知道他误会了。

她一边将正确的“尘”字写下,一边解释道:“尘如风,你是‘英尘’,不是‘尘埃’。诗中有云,‘国史数行犹有志,只将谈笑继英尘’。”

她怀疑他听不懂,言简意赅道:“就是像英雄一样,很厉害的意思。”

没有人告诉过他,“尘”字还可以这样子解读。

在他的认知当中,“尘”就是泥土,是宇宙万物最渺小的存在,而他的生命如同他的名字,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埃。

他不太相信,但心底又隐隐带了一丝希冀,犹豫着问道:“这名字,是说……我很厉害?”

秦婉柔点点头,说:“对,你很厉害”,她观察着他的表情,补充道:“但再厉害也要照顾好自己。尘如风,我们去吃点熟的鱼?”

尘如风没有同意,但也没有拒绝。

秦婉柔率先起身,回了火堆前。一扭头,尘如风也跟来了。她招呼他坐下,他便不客气地左右开弓起来,

他左手烤鱼,右手将烤好的鱼送进嘴里,不一会,旁边的鱼骨就堆了一座小山。

秦婉柔已经吃不下了,但尘如风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她独自到了湖边,将脸庞仔仔细细地洗了一遍,放下手时,水中忽然出现了一个高大倒影,将她吓了一跳。

尘如风不知何时也来到了湖边,他看着自己的倒影,一声不吭。

他从不在意仪表,镜子几乎没有照过,平时摸到胡子长了都是直接剃掉。这次接的任务花费时间太长,他更加无暇顾及。现在乱糟糟的胡子遮住了整个下巴,还像野草般有向四处蔓延的趋势,难怪秦婉柔叫他“大胡子”。

接下来还不知要在沙漠里跋涉多久,尘如风想想带着一簇大胡子也不舒服,便向秦婉柔要了匕首,坐在湖边剃了起来。

他的动作很快,不一会功夫便完成了。当他回头想还匕首时,秦婉柔又去拾了一堆植物回来,正往着火堆里面添。

她闻声抬头,在见到剃完胡子的尘如风时,整个人都呆住了。

她见过很多赞美男人好看的词语,却没有一个足够合适形容他的相貌。他出水的画面与他的真容重叠在一起,她脑中冒出了“惊为天人”四个字。

是的,就是惊为天人。

秦婉柔在这“惊”中久久没有回神,尘如风不知她在想些什么,拿匕首的手又往前递了递,说:“用完了。”

秦婉柔回过神来,连忙接过匕首。她觉得自己刚才那样失态极了,周围光线昏暗,也不知道他看到了没有。她不敢再找他说话,低头瞎折腾了一会,和衣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