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背对着太阳落下的方向,走了两炷香的时间,沙脊矮了下去,渐渐平整的砂砾路面出现了一块又一块的石头。它们大小不一,大者可容数人藏身于根部,小者也有半丈高,在夕阳的余晖下,拖出了长长的影子。

借着阳光,秦婉柔还可以看到石头上条条由风沙造成的磨痕,入夜之后,巨石只有一个大致的轮廓。风呼啸而过,她的耳边响起此起彼伏的鬼哭狼嚎。

秦婉柔的胆子不算小,可此时也经不住起了一身疙瘩。借着月光,她的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尘如风的背部,生怕他一不留神就会凭空消失。

许是秦婉柔的目光过于热烈,走在前头的尘如风也察觉到了。他猛地停了下来,将正在专心走路的秦婉柔吓了一跳。她试图掩饰慌乱,眨眨眼睛,压低声音问:“怎么了?”

尘如风打量着她,少见的主动开口,问:“你怕?”

“怕什么?”秦婉柔最激不得,她抬了抬头,显示自己毫不畏惧,催促道:“走啊!”

尘如风默默转身,往前走了几步,正当秦婉柔想一如既往地跟上去时,他速度忽然加快,拔腿奔袭起来。她没想到一个重伤之人还能施展如此轻功,也连忙提气向前。可她往日练功喜练剑法,轻功最为懈怠,勉强跟了一盏茶的功夫,便被远远抛在后面了。

这时,调皮的乌云将月亮遮住了。秦婉柔失了光源,更难以寻得尘如风的身影,她独自一人陷于黑暗之中,周围全是凄厉的风声,一颗心脏吓得怦怦直跳。

她气急,狠狠地踹了几脚地面——这个男人,她以为他是头垂死的狼,没想到竟是只狡猾的狐狸,带她到这鬼地方不说,还吃了她那珍贵无比的疗伤圣药。

这下,可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生气归生气,出路还是要寻的。入夜沙漠温度骤降,冷风拍在秦婉柔脸上,她渐渐冷静下来。她趁着乌云离开月亮的瞬间,观察起周围的石头来。她的设想是找一些奇怪的石头做好标记,再慢慢找路出去。

可没过多久,她就发现自己的尝试只是徒劳。面前的石头除了大小差别,形状都大同小异。她方向感不好,现在更难以辨别哪条才是出石阵的路。

她欲哭无泪,准备等天亮再说。

她想起刚才经过一块足够大的石头,应该可以作为今晚临时的落脚之处。她正往回走,却听到身后一阵动静。

秦婉柔一颗刚放下的心又悬得高高的,她屏住呼吸转过身子,无论对方是人是鬼,她都打算先打一通再说。她正要出手之际,黑暗中传来一声沙哑:“这边。”

话虽然短,但足够让秦婉柔判断出是尘如风回来了。

原来,他没有自己走掉,是找路去了。

秦婉柔虽然谈不上喜极而泣,但此刻的喜悦是一点不假。她全身放松,大大地吐出一口浊气,拍着胸口道:“你别吓人。”

尘如风在她面前站定,淡淡道:“你也会害怕。”

秦婉柔不枉多让,说:“你也会调侃。”

尘如风又不说话了,转身就走。秦婉柔怕再次被他扔在后头,情急之中拉住他的手臂。他低头看了一眼,抖了抖肩,想要挣脱她的钳制。

她却不肯放手,说:“天黑看不清路。”

这话出口,她自己都心虚,她的武功不在他之下,现在居然要靠他的视力,说出来谁信呢?

可她怎么也不想再经历多次刚才的恐怖,面子什么的这下全抛诸脑后了。她摇了摇他,说:“走吧。”

尘如风听这话竟带上了几分哀求,知秦婉柔是真的吓到了。他也不再与她僵持,由着她去了。

秦婉柔跟着尘如风穿梭于块块巨石之间,只见他七绕八拐的,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方向感,就像回家一样熟悉。她觉得脚下的泥土渐渐湿润松软起来,正纳闷着,却听到他说:“沙漠湖到了。”

像变戏法般,沙漠里居然出现了一个圆形湖泊。湖面不大,水光滟滟,甚是好看。

秦婉柔抑制不住内心的惊喜,“哇”的一声叫了出口,她松开尘如风,跑到湖边捧起了一抔湖水。那水冰凉冰凉的,从指间沁入全身,她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今日的变故已经消耗了她极大的体力,她现在只想好好舒缓快要冒烟的喉咙。她连续喝了几口,冰凉的湖水滑进肚子,她觉得整个人都活了过来。

她舒服地长舒一口气,扭头见尘如风站在不远处,如同一尊石像动也不动。她朝他招招手,笑靥如花,说:“这水淡淡的,一点都不咸,你也喝点。”

尘如风看着她忽闪忽闪的眼睛,想起小时候的一个玩伴。那是只毛都没有长齐的小狼,它时而假装温顺无比,时而对他咬牙裂齿的,其实连他半个手指都碰不到。他有时捕猎回来有多余的肉块,分一点给它,它就会低鸣地蹭过来示好。

他起了逗弄的心思,将腰间之物扔到她跟前,说:“不仅喝过,还装满了。”

秦婉柔低头一看,那是几个装得鼓鼓的牛皮袋子。她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干呕了好一阵子却什么都吐不出来。她忿然作色,怒气却在抬头那刻烟消云散。

尘如风不知何时脱了衣服,唯一一点布料遮住胯/下,银色的月光铺洒在古铜色的皮肤上,危险的诱惑气息四处蔓延。

秦婉柔这才发现,尘如风身上有大大小小数十处带着血污的伤口,但一点不损他养眼的身材。他高大强壮,肩宽腰窄,浑身上下不见半点赘肉。她见过很多向秦晴提亲的俊俏男子,他们不是风度翩翩,就是长身玉立,唯独没人有这种粗犷的美感。

就算她平时再离经叛道,也是个黄花闺女。一个几近全/裸的男人就在跟前,她不可控制地红了脸庞,说:“你又发什么疯,把衣服穿上。”

尘如风置若罔闻,一步步踩着月光进了湖里。

秦婉柔吃惊不已,站起来朝他叫道:“水里很冷,你快上来。”

他却头也不回,继续向着湖水深处走去。当湖水即将没过他前胸时,他忽然沉了下去。

秦婉柔完全弄不清楚状况,叫了几声“大胡子”没有反应,她正犹豫着要不要下水救人,一条巴掌大的白鱼被抛了上岸,在她脚边活奔乱跳着。

她蹲下想捡起来,可那鱼滑溜溜的没有半片麟甲,从她手里滑了出去。她懊恼着又想去抓,却始终没有抓住。越来越多的鱼被人从湖里抛到了岸上,她顾此失彼,干脆不再白费力气,等着男人出水。

过了一会,尘如风从水中钻了出来。他满身的血污已经冲刷干净,只有那些被湖水泡得微微发白的伤口,作为昨夜恶战的最后纪念。

秦婉柔看着尘如风上了岸,想想自己没有帮上什么忙,有些惭愧。见他浑身湿漉漉的就准备套回衣服,她连忙从怀中掏出一方洁白手帕递了过去,示意他先擦干。他愣了愣,没有接过。

秦婉柔以为他嫌弃,忙不迭解释道:“我没用过,新的。”

尘如风长发上挂着未尽的水滴,被风一吹,顺着他的身体纷纷滑下。秦婉柔看着都觉得冷,关切道:“擦一下吧,别着凉了。”

尘如风的目光在手帕上流连了一会,终究是接下了。他抓着这块上好的丝绸,暗中感受着柔软的质地。他不会告诉她,这是他用过的最好料子。

秦婉柔觉得明目张胆地看着一个大男人擦身穿衣很不雅,背对着他研究起地上那堆白鱼的吃法来。过了一会,他穿戴整齐走了过来,看她还不开动,奇怪道:“你不是喊饿吗?怎么还不吃?”

说着,在秦婉柔的目瞪口呆中,他抓起一条活鱼,就要往嘴里送。她回过神来,连忙阻止道:“你这样怎么吃啊?会拉肚子的。”

“不然呢?”有熟的食物固然为好,但饿起来,更不可思议的东西尘如风都生吞过。他一脸冷淡,说:“我天生天养,没你那么讲究。”

秦婉柔不愿妥协,再三叮嘱尘如风在原地等着。她思前想后,既然有动物长在水里,附近也一定会有植物。她沿着湖边仔仔细细转了一圈,抱回一堆枝茎。那些植物的颜色和沙漠极其相似,如果不认真辨别还真的容易忽略。

她取了火折子,躲在背风的巨石后面点了起来。那些植物越烧越旺,过了一会终于汇聚成了一个小火堆。她心满意足地招呼尘如风将鱼架在火堆上烤。他烤熟了几条,却全然不碰。

秦婉柔早就饿得前胸贴着后背,没有心思去管旁人。她囫囵吞枣地吃了几条烤鱼,虽然没有半点味道,但起码有东西下肚,身体的温度也回升了些。

她对自己的杰作很满意,正想自夸几句,转头却不见尘如风坐在旁边。

原来他不知什么时候走开了,又回到了那堆活鱼旁。他背对着她蹲着,虽然她看不到他在做什么,但也隐约猜到了。

秦婉柔觉得这个男人真是不可理喻,上前想拽他回来。他兀自不动,她便手上用劲与他周旋。

忽然,他抬起了头,眼中凶光复现,嘴边还挂了一丝鲜血。她眼中露出惊恐,虽然一闪而过,可还是被他捕捉到了。

他哼了一声。以往人们见他这幅模样,皆是如此反应。

他已经司空见惯了。

他重新低了头,准备解决掉手里剩下的半截活鱼。

令他意想不到的是,这个女人还不松手。她甚至一起蹲了下来,说:“大胡子,你是人,不是兽。”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轻得就像在天边传来的,轻得他有些恍惚,不太确定她是否真有开口。

你是人,不是兽。

她见他没有反应,又重复了一次。

你是人,不是兽。

从来没人和他讲过这样的话。

那一字一句,敲进了他的心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