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呼吸声…和窒息的感觉不同,却比窒息还要难受。

 就好像世间最重的东西全都压在我的胸口上…头痛欲裂…依稀看得到,光影在眼前摇晃,却如何也看不真切…耳朵里塞了棉花一样,只听得到沉闷的声响…很吵…是谁?谁在说什么?他们在干什么?说什么…

 “树阳…树阳…不能死…你不能死…树阳,活下来…”一声声焦灼的呼唤,针尖一般,扎透耳膜,传进大脑…遥光,是你么?是你在说话?是你在叫我?遥光…

 艰难地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然后,唯一能听得到的呼唤渐渐远离,直到,被一扇门隔开…一切陷入黑暗。突然不那么难受,心里一片澄静:死了之后,恐怕就是这个样子吧。

 唯一不同的,是不再有思想,不再有意识,不再有感觉…那是真正的平静,真正的黑暗,真正的…空无一物…“树阳,过来。”男人笑眯眯地停下了手中的工作,招呼我。

 “你还在写这些啊。”我走过去,看着他的手稿,皱皱眉:“吃力不讨好。你身体本来就差,一点都不知道保养,说你几遍你才能听进去。”

 “哎呀,我家树阳都这么大了,懂得教训爸爸了。”男人略有些惊喜,笑眼弯弯:“我走的时候,还是个小家伙呢。现在都长这么大了…”

 “什么小家伙。”眉头皱得更深:“你才是,连个招呼也不打一声就拍拍屁股走人了。要不是当时小不懂事,早就把你拖出来揍一顿了…”

 “呵呵…对不起,树阳,爸爸也不想离开你们啊。只是…树阳,你看看,那是什么。”循着他指的方向,眼前突然一道刺眼的光亮。情不自禁,拿手遮挡双眼。我曾经,真的很恨你,你知道么。我那样迫切地,想将你找出来,想再见你一面,想问问你怎么忍心一走了之。

 然后再痛痛快快,哪怕落得个不孝的罪名,也要一解我心头之恨,狠狠教训你一顿。曾经,这几乎成了我每日都会企盼的愿望,你知道么?可是,我终究是要知道一切的。

 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世间的苦痛欢乐,我终究是要知道的。当我知道的时候,我便不能再恨你。再后来,当我知道我谁也不能恨的时候,我又见到你了。为什么让我见到你。

 见到你依旧微笑的脸庞,依旧温柔的双眼。说什么对不起…我需要的不是道歉。我需要的是你,是你啊!一千一万个梦境中的相见,比不上一个真实的微笑。

 “所以…回去吧。回到需要你的人身边…给他真实的微笑,真实的拥抱…”手背一直没有拿下来。就那样被濡湿了。遥光…我回来了。我想让你看到我的笑容,直到永远。我爱你啊。

 “急性磷中毒,诱发尿毒症型心肌炎。”匆匆说了一句,方言可顿了一下。想再说什么,却终究没有开口。转身,离开。

 “医生也很为难…”叹息。魏遥光抓住我的手,叉开手指,紧紧交叠,贴近他的嘴唇。他怕。他是那样一个坚强的男人,他有最坚韧的意志。可他也会怕,害怕失去。在生死攸关的时刻,一切坚强都将土崩瓦解。

 因为,只要一刹那,天人永隔,消失的就是永远。我也怕。我怕的不是死亡,而是死后,再看不到他的身影。我们本来就孤独。除了彼此,什么都没有。如果连彼此也失去,剩下的,只有回忆。

 只有回忆,没有未来,是怎样痛苦的一件事啊。“遥光…我昏迷的时候,看到我爸爸了。”“嗯?你们说什么了?”“什么都没说…我把他骂了一顿。”浅浅的笑:“我问他为什么离开…”

 握着我的手紧了紧,却没有吭声,只是拉得更近了些。“然后…遥光,我突然发现:我已经记不清他的脸了。”“嗯。然后呢?”

 “然后…遥光,我以为我真的要死了…”“我也是。”他吻着我的手,嘴唇轻轻摩挲:“我对自己说:如果你真的死了,我永远都不原谅你,永远都恨你…”“还好我没死,不然,被你这样一咒,做鬼都不得安宁…”浅笑着调侃,回过神时,手背再次濡湿。这又是怎样的眼泪呢?喜极而泣?绝望悲凉?还是和我一样,因为参透了生死的意义?确切的说,是生的意义。他并不天真。他有着清醒的头脑。他知道什么是事实。可他依然告诉我无论如何也要活下来,甚至是用蛮横无理的态度要求我。

 我无奈地笑,以为他天真,以为他盲目,以为他因为爱忽略了事实,去相信什么所谓的奇迹。可我现在理解了。在我和他流了一样的泪之后,完完全全的理解了。道理如此简单。

 我们需要的不是回忆,不是梦境,不是缅怀,而是人,有呼吸有心跳有热力的,活着的人啊。

 “我只要你活着。剩下的,别无他求。”拖着我的手,蒙上他的眼睛。“我答应你…”悄悄覆住他的眼,我微笑:“我会好好活着,和你一起。”

 哪怕我的生命,只剩下一天,一分,一秒。我也不会食言。努力活着,在你身边。急性磷中毒。心肌炎。仿佛等得不耐烦,特意来提醒我,大限将至。所以,那天在海边,我告诉魏遥光那个绝望的希望之后,阻止了他意料之中的行动。

 我拉住他,摇摇头说:没有用。如果可能,也不用等到今天。我告诉你,是因为不想再对你有所隐瞒。最后的日子,安安静静的度过,多好。

 他无语,拉我在怀,紧紧的抱住。但我知道,他不会就此善罢甘休。只要有希望,他就会为我争取。无论怎样的牺牲都在所不辞。没有用。再多努力都是徒劳。因为我的救世主,不是上帝,是方天枞。我已经无心责怪方言可的医生本性。

 他只是抱着侥幸的态度,费劲周章,取了方天枞的血化验。可是,化验的结果,却是他最不可想象的巧合…70%。

 这样高的配型率,怕是连直系亲属都难找。他先是兴奋,然后绝望…70%。那又怎样,即便是700%,他肯吗?方天枞肯吗?折磨了自己这么多年,恨了自己这么多年的方天枞,会为了救他哥哥的朋友,心甘情愿的,捐出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吗?

 那是已经扭曲变形的感情。为此,方言可承受着难以想象的煎熬。可他仍然诚恳的祈求,向方天枞祈求,希望他能帮助我。结果就是这样。我甚至可以想象,得知了这件事的方天枞,是怎样从他空虚的心灵中,滋生出强烈的满足感。

 直到我死,一切才能终结。我的死不是他的目的。他的目的是方言可。他的眼里,已经容不下别人。所以,他注定要以这样的方式落下帷幕。

 连带着,将我最后的希望,带进坟墓。在我昏迷,继而被救醒后的第二天,江凝洲浑身是血,抱着人事不省的方言可,冲进医院的急救室。

 然后他来到我的病房,虚脱了似的靠住墙壁,缓缓堆了下去。雪白的墙壁,留下一道鲜明的血迹。方天枞死了。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