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阳,这里。”

 我循声望去,一言不发,走到一张靠角落的桌子前。坐在对面,将桌上的咖啡冰水橙汁…一口一口,不像喝,倒似灌。“戒酒了?”“嗯。什么时候到的?”口渴稍解,才想起抬头,看见的是一双我所熟悉的,布满盈盈笑意的眼睛。

 “昨天晚上。”安影微微垂眼,伸手拉了拉米白色高领薄毛衣的领子,意义不明的浅笑。“你走了,酒吧怎么办?”

 “被我卖掉了。”他无谓地松开衣领上的手,口气好像在说卖了朵花卖了只狗一样随意。我一口呛到,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卖了?连房子带人都卖了?”

 “你当我是人贩子?”他咯咯的笑:“那些孩子在这圈子里混得熟,到哪找不到一个靠山。倒是我,举目无亲,只好背井离乡,投奔你来了。”“干得好好的,为什么突然…”猛然缄口,被他深邃明亮的眼眸盯得一颤,心虚地低头喝水。

 为什么,他在我走的那天已经告诉我原因了。可我因受不起这样的厚礼,居然逃避到几乎忘记,要他今日特地来提醒。“他…待你好不好?”安影静默片刻,犹豫着开口。“干吗问得好像我是个旧时的二房一样。”

 我调侃地笑笑:“刚上任就替他挡子弹,受了伤还要费尽心思抵抗他的骚扰,现在又把个烫手山芋扔给我…你说他待我好不好?”“你受伤了?”安影紧张地握住我放在桌上的手,脸上是关切的神色。“早好了。”

 我有些尴尬,脸微微一热,想趁人不注意时,将手抽离。安影却是愈握愈紧,丝毫没有松开的迹象。我心里一慌,无助的抬头,却看见安影眼里,竟是我从未见过的火热与哀伤,更透着一抹坚定:“树阳…我今天握住你,就绝不会再放手…我想了好久,昨天就突然想明白了…我的心已经搁浅,哪也到不了了,而沙滩就是你…

 “安影…”我无奈地叹息,心里一剜一剜的抽痛:是嫌我伤的人还不够多么?为什么连我最好的朋友都不放过?“安影,我什么都给不了你。你会失望的,松手吧。”

 “是因为魏遥光吗?”他平静地问,手依然未动:“你那日所讲故事,虽然和他有关,却没有结局…我知道他对你的感情,可你从未谈及你对他的…”

 “和他没关系。”我打断安影:“这不是谁对谁的感情的问题,而是有没有感情的问题。”微微叹气…抽丝剥茧,将自己生生剖析的滋味并不好受。可面对安影,我却不得不将已隐藏了好久的自己暴露:“安影,我不可能再将我的感情给谁…无关男女,无关亲疏,和其它一切统统没关系。

 我是个自私的人,我不愿与人分享自己的感情。我只把我最虚伪的一面展现,有时虚伪到连自己都觉得厌恶…这样的我,你不了解,你也不可能了解。

 所以,以一个朋友的立场,我真心希望…你不要爱上我。”一气说完,虚脱地倚在椅子上:三年了,我从未如此疲惫过。今天,我又把自己拉回来,为了我不愿伤害的人。

 安影静静听完,突然失声而笑:“已经晚了…树阳,我好像突然意识到:也许我一直爱的,不是你本身,而是爱你的伤口…你心上那些不知怎么出现的,千千万万道伤口。”

 他终于将握了近十分钟的手松开,又拉了拉衣领,云淡风清地笑笑:“从没见过你这样的人…树阳,你告诉我,你到底在忍些什么?”

 我在忍些什么…方言可也曾经这样问过我。我在忍什么,我自己难道不知吗?…心里的泉突然满满溢出酸涩的水,蔓延,浸淫,激岀我冷冷的苦笑:我是在忍,忍一笔债,忍一个承诺,忍一段不可逆止的命运…我不想忍这些,可我已经无法选择了。

 “我还有事,先走了。”我低头起身,推开椅子。并非搪塞,我是真的有约在身。“这是我目前的住址。”

 他拿岀笔,在餐巾纸上刷刷几笔,交给了我:“我暂时还没有做什么的打算…忙到二十七岁,从没有时间出来散散心,就趁这个机会轻松轻松也好。”

 “有空联络。”我折好纸,放进衣兜,转身离开。“我会一直等着你。”推门的手有了一丝犹疑,却还是坚定地推了下去。

 缓缓回荡的音乐被割断,渐渐缥缈。“你迟到五分钟。”方言可头也不回,在一排X光片前忙碌着,依然是白大褂当白风衣穿。只可惜屋子里没有风,只有空调嗡嗡地响。

 “碰巧遇到个熟人。”说谎无益,我也确实没有说谎,只是懒得再多解释而已。“你还有熟人?”他轻挑眉毛,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

 “方医生不要忘了,我好歹是这土生土长的。”我忍气吞声。“哦…最近感觉如何?”他忙完了,漫不经心地擦了擦手,坐下。“我自己感觉如何也没用,你直接告诉我结果就行了。”

 他似乎有些惊愕。我低低叹气:自三年前自己头一次遭受疼痛侵袭始起,便一直面对这样的盘问,早已总结岀经验:说在多也是废话,工业时代科技为准。

 “也好。反正我不是学中医的,用不着什么望闻问切…老实说,情况不太乐观。”不出意外的结果。我静静盯着脚尖,突然涌岀一股想砸人的冲动…该死的,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偏偏是我!

 “不要太劳累了,你身体受不了。“他直截了当地指向症结所在。“反正也是这么点事,早开始早结束。”我颓然地笑笑:“只是最近疼得频繁了些,方医生能不能帮我开些止痛效果好一点的药。”淡淡提出要求:我不怕那些不可预知的恐惧,但是我怕近在眼前的痛楚。

 “这个给你。”他低头写了张药单:“尽量少吃,极伤身的。”“谢谢。”我接过单子,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一个我一直想问的问题:“方医生…你怎么会选择学医的?”

 商贾世家,岀了个医生虽不是什么惊世骇俗的事,可关键是要看岀了个什么样的医生…像他方大少爷这样的,也许在视觉上给予病患愉悦的享受所带来的福音,比他在医学上的贡献还要大。

 “如果我说,是因为我耍手术刀的姿势好看,你会相信吗?”他活动着细长的手指,似乎很以此为傲。“也许。”我捏紧药单:他的态度诚恳异常…虽然所说内容极度让人怀疑。“唉,就知道你不信。”

 他黯然地低垂着眼,讽刺地笑了一下:“其实很简单啦。我喜欢呆在学校,而学医的时间在所有的专业中是最长的。”

 “这是什么理由…”我惊讶地张了张嘴,看他自豪地冲我笑了一下:“你猜我念了几年?”见我不答,他饶有兴致地掰起手指:“国内七年,念到硕士毕业,又到美国念了两年医学博士…九年呢!”

 “方医生…我可不可以理解为:方医生为了让人觉得自己还是个青春年少的纯情学子,而宁可忍受了九年的福尔马林?”

 “什么叫忍受…”他哑声笑了一下,突然起身,来到我面前,悄悄附在我耳边:“如果不是因为我是医生,你和遥光,现在会以什么样的姿态相对,我还真是很好奇呢…他还没上过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