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汀睁大了眼睛,看向四周,除了黑暗,依旧是黑暗。他不知道玄谷要将他带往何处,而且,他有些担心墨华。
斟酌踟蹰了片刻,萍汀开口问道:“把墨华留在那里,不会有事吗?”
黑暗中,玄谷的声音就在耳侧,让他稍稍安心了一些,可是玄谷说出的话,却让萍汀的心再一次揪紧了。
她轻轻笑了一声,道:“怎么会没有事?他也许会被妖王太攀,杀死呢。”
所以,玄谷是知道会有什么后果,才把墨华推出去的。
这个认知,让萍汀有些心冷。
“你……你为什么要那么对墨华?”
“嗯?”玄谷想了想,说,“我这么做,难道你不开心吗?”
怎么可能开心!萍汀刚想反驳,脚下似乎踩到了地面,四周的温度骤降,像是来到了一处冰天雪地中,但是黑暗吞没了一切,萍汀什么都看不到,也不知道玄谷将他带到了何处。
而在玄谷与他落地之后,四周的黑暗像是迎接回归的王者,谦卑恭顺地匍匐退下,四周的景色重新露了出来。
萍汀一怔,看向眼前熟悉的场景。
那是他生活了万年的碧莲池,对岸的甲子神兵阁静静地矗立在那里,在冰鉴般已经冻结的湖面上落下一幢巍峨雄浑的倒影。
“墨华是你的魔念,我帮你借妖王之手除去他,世上便再没有你的魔念和邪恶肮脏的欲/望,你还是那个完美纯洁的花神,这样不好吗?”
玄谷轻飘飘地瞥过眼,看向萍汀,却看到他震惊的脸色,那双漂亮的荷色瞳孔里,闪逝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挣扎之色。
他颤着唇,原先红润的唇色,此刻却比那被冰封冻结的碧莲池水,都要雪白。
“……你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他看着玄谷,眼神逐渐变得陌生,摇着头向后退了两步,眼中涌出泪花,凝在眼底,“你不是玄谷,她……不会说这种话的。”
玄谷却一下捏紧了他的下颚,止住了他后退的步伐。她勾着夺人心魄的笑,那双带着血色的眼看着萍汀:“这天地间,只有一个谷神化身,她有千面,曾经的那个是我,现在的这个也是我。”
现在的这个玄谷,让萍汀感觉到恐惧。
“你看,你现在在怕我。我就是玄谷,那你曾经喜欢上的那个玄谷,算什么呢?你的喜欢,就像泡沫幻影,你根本没有办法接受现在的我,多虚伪,多可笑。”
萍汀猝然爆发出了无比的勇气,激烈地反驳玄谷的话:“我喜欢你,那不是假的!就像墨华的存在一样,让我不能否认,不能抹杀!墨华是因为我对你的执念才出现的,他是我的魔念和欲/望,他就是我喜欢你最直接的证据,你觉得他是邪恶而肮脏的,可我不那么认为!我喜欢你啊,这样的心意,干净得很,怎么会是脏的呢?”
萍汀越说越激动,这一番话,他以为,必然会惹怒玄谷。就算激怒她,她会对自己痛下杀手,但是他也不后悔,更不会动摇,他将赌上自己的性命,捍卫墨华的存在——捍卫他对玄谷的感情。
但是意料之中,玄谷勃然大怒的情况并没有出现,她只是轻轻眯了眯那双好看的眼睛,盯着脸上被她掐出几指红痕,哭得眼角通红的少年。
萍汀亦直视她,他眼中再无畏惧。
玄谷放开了他的下颚,转过身,对着那八百里冰封的莲池,伸出一只白莹的指尖,点在虚空之中。
蕴含着秩序大道的冰雪封印,在玄谷轻飘飘的一点之下,瞬息消融,清澈的池水,重新变得波光粼粼。
“你想好了么?如果墨华死了,我便让你重新回家,非但这碧莲池是你的,包括这九重天阙的神宫仙台,抑或是三界任意什么,你想要什么,我便给你什么,只独宠你一个,怎么样?”她说着,又转回头来看萍汀,眼中是无限的深情。
在那种几乎能溺毙任何人的深情里,萍汀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他的脸涨得通红。
玄谷笑了笑。
那笑容好看得要命,差点瞬间瓦解掉萍汀的心防,只要他点点头,就可以永远独享这样的笑容。
萍汀的脑瓜向来不怎么机灵,可此刻,他大约用光了自己一生中所有的机智和聪慧,他心里明白,刚刚玄谷威逼自己不成,她开始利诱自己了——开出了他几乎无法拒绝的诱/惑。
“你不是喜欢我吗?”玄谷向他伸出了手,“不想独占我吗?只要你去亲手杀掉墨华,我就和你在一起。”
“我想和你在一起。”萍汀望着玄谷,眼底写满了痴迷和眷恋。
萍汀看起来已经被她诱/惑了,玄谷突然觉得有些索然无味的厌烦,但是她依旧伪装着眼底的深情,看着萍汀:“所以,你要去杀掉墨华吗?”
她甚至在心里想,所有人,都是这样的吧?为了自己的欲/望和贪念,什么都能做得出来的——甚至包括弑杀至亲,残害骨肉。
“虽然我想和你在一起,可是,我不能伤害墨华,他和你一样,都是对我很重要的人。你不知道,我们被你打伤之后,逃到凡界,我什么都不会,甚至不知道怎么才能活下去,是墨华,他一直照顾我。为了能得到让我们活下去的力量,他被其他妖魔打伤过很多次,好几次差点死在驱魔人的阵法之中……我们相依为命,才活过了那段最艰难落拓的日子。”
萍汀扯出一个很难看的笑容,他一边笑着,一边倒退。
“所以,我没有办法,只是因为自己的私心,去杀死墨华。”萍汀的眼睛里清清澈澈映着玄谷的样子,他贪婪地看着她,好像要把她的样子永远记在心里。
玄谷面无表情地站在碧莲池畔,她似乎在发怔,就那么看着萍汀,退进那一片黑暗里。
……
离开玄谷之后,萍汀循着和墨华之间天生的感应,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返回去救墨华。
萍汀赶到的时候,墨华已经和太攀恶斗了一场,落了下风。墨华实力虽然强悍,但他和萍汀一起的时候,才能发挥出荣枯与时空双重天道的完整力量,若论单打独斗,自然还是太攀技高一筹。
墨华身上不住地添着新伤,但怪异的是,他身上那团与他如影随形的光明,在不时地治愈他的伤口。无论如何,太攀都打不死墨华。
太攀也想到了,墨华身上的光明,和他身上的一样,都是玄谷留给他们的东西,有了这团光,便意味着有永恒的生机——他和墨华,包括那边站着看戏的白尧,都被玄谷赐予了某种意义上的永恒。
既然打不死墨华,但逮着机会揍他一顿出出气也是好的。
萍汀看见墨华被太攀按在地上捶,而且太攀还专门往墨华脸上捶,虽然墨华那张漂亮的小脸蛋被太攀打得鼻青脸肿,但是不过片刻就会被光明治愈恢复原状。
太攀胖揍了墨华一顿之后,终于开心了一点点。正准备把墨华绑回继续折磨的时候,萍汀赶到了,他逼退了太攀,把墨华从太攀的魔爪之下捞了出来。
三人一时僵持对峙起来。
看戏的白尧却是坐不住了,扬声问萍汀:“大人在哪里?”
刚在脑海中和墨华交换了情报的萍汀听到白尧问,正要老老实实回答,一旁的墨华一下扯住了他,示意他闭嘴。
萍汀带来的信息量有些大,包括他在碧莲池畔和玄谷的那一番对话,萍汀都与墨华共享了。墨华看着自己身上的光晕,刚刚一直在治愈他,才不至于让太攀对他下的杀手得逞。
这分明是玄谷对自己的保护,那为何玄谷还要让萍汀来杀他呢?墨华心里隐隐约约有个猜测,觉得这可能是玄谷的某种考验,可是玄谷为什么要考验他和萍汀呢?这没有任何逻辑和理由,说不太通。
暂时想不明白这件事,墨华就先把此事放在了一旁。他看到了白尧焦急的脸,扬头道:“我们凭什么告诉你!”对于刚刚白尧袖手旁观,看着太攀打自己,墨华可是暗戳戳记了白尧一笔。
太攀却不以为意道:“只怕他们也不知道玄谷在哪里吧!”
墨华白了他一眼:“你别想拿激将法激我们,我们还真知道她在哪里,但就不告诉你!”
他说着,手中捏起法诀。
白尧看穿了他的动作,叫道:“他要发动时空法则,从这里逃走!”
墨华嚣张地大笑,拽住萍汀的手腕:“哈哈哈!看穿了又怎么样!不陪你们玩了!”
太攀猛地扑过去,想要把人留下。但是他也觉得来不及了,空间之门已经打开了一个小口,墨华和萍汀已经要钻进去了。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开在黑暗之中的空间之门,突然“噗”地一下,抵不住黑暗的压迫,直接消散。
太攀像是逮小鸡一样,一下掐住了萍汀和墨华两个人的后颈。
黑暗之中,完全遵照玄谷的意志和规则,任何大道,都不能在那团黑暗之中存在。
太攀愣了一下,墨华眼看逃跑失败,当机立断反手一巴掌“啪”一声甩在了太攀脸上,算是从太攀这里讨回一点。
同样,太攀脸上那个红红的巴掌印,也很快在光明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双生花灵联手,摆脱了太攀对他们的桎梏,随后白尧也追上来,在一旁虎视眈眈,防止他们逃跑。
白尧看了一眼四周的黑暗,说:“你们无法利用空间规则从这里离开,告诉我,大人在哪里。”
墨华有恃无恐道:“不说又怎么样,你们也杀不了我们。”
他们都看到了彼此身上的光芒。
太攀冷笑了一下:“我们是杀不了你们,可我们能拖住你们。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急着走,就是想去找她。”
“是又怎么样?”墨华看着太攀,“我们就是要去找她,她还答应,会独宠我们呢!”
“你——”太攀嫉妒得都有些红眼。
还是白尧拉住了他,冷淡地看了墨华一眼:“大人绝不可能答应这种事情,你还是快告诉我们她在哪里,免得时间拖得久了,等你们从这里脱身,去那里也找不到她了。”
墨华还想诈太攀和白尧一下,但白尧的话,却戳到了萍汀的点。以玄谷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性子,确实绝不会在原地等他们的。
他焦急了起来,扯扯墨华的袖子,催促他不要再跟他们纠缠。
墨华跺脚,扭头拉着萍汀就走,太攀和白尧对视一眼,一起跟上。
但是他们回来得还是晚了,碧莲池畔,已经不见了玄谷的身影。
曾经华美至极的仙境九重天阙,此刻全然被黑暗笼罩,宛如九幽死地。
“她人呢?”太攀左右寻不见玄谷,差点又揪着墨华的衣领把他打一顿。
墨华和萍汀进入碧莲池中,瞬间铺开莲花本体,神识蔓延展开八百里,利用身上的光,一点一点将天阙照亮。
九重天阙中的神君仙友,先前都被那吞噬一切的黑暗逼到了凡界,此刻偌大的天界,已经变成了一座空城。
再一次踏入熟悉的九重天阙,白尧并没有故地重游的感慨之情,他与太攀在天界奔走,寻找玄谷,却一无所获,直到太攀在临风观海阁找到一本溯世之书——潇殊。
不知为何,潇殊并没有像其他神族那样,离开九重天阙。他甚至直接化出本体溯世之书来,躺在玄谷曾经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临风观海阁里的书案上。
太攀认得潇殊,他们曾在混沌深渊见过,潇殊问责玄谷,却被玄谷所擒,后来在杳冥宫外,他为玄谷挡了天道裁决者一剑,本应该身死道消,不知何故,今日又出现在了这里。
太攀将溯世书捧到碧莲池畔,意欲以溯世之法追溯到玄谷的踪迹,但是他并不精通溯世之道,而潇殊也仿佛死去一般沉寂,没有给他任何反应。
白尧重新回到原点,看你太攀拿着一本书,他略微瞟了一眼,道:“溯世书的副卷?”
太攀看了他一眼,本来想耍个心眼藏起溯世书,他自己找到玄谷就好,却不想当场被白尧揭破了,只好说:“你认得他?”
“不认识,但我能看穿他的本体,知道他所修何种大道。”
正说着,萍汀和墨华重新从碧莲池中跳出来,他们听到白尧说有溯世书,也和太攀想法一样,想通过溯世书找到玄谷。
“别白费力气了,这本溯世书的神魂被黑暗魇住,苏醒不了。”白尧看穿了潇殊此刻状态的古怪。
“是玄谷做的吗?”萍汀问。
“应该不是她故意做的,而是这溯世书没来得及跑掉……”白尧蹙眉,从太攀手中将溯世书接过来,随意翻看了几眼,“修溯世之道,要记录所见所闻,追溯前事,可当万物陷于黑暗,一切都不可见不可闻,溯世之道便失去了所依仗的力量,陷入沉寂的魇境……”
萍汀急道:“那如何让他苏醒过来?”
白尧翻书的手突然顿住了,他的眉慢慢皱起,看着当前的那一页空白,长久没有作声。
太攀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也看到了记在无字天书上的信息。
“……星君以三百年帝气,并扶鸾神君万年生机,卜得半步天道小帝君玄谷神隐所在十荒某处……后扶鸾神君以神格与双眼,卜得玄谷于九幽杳冥宫前,有身死大祸……”
太攀惊愕不已:“当年,扶鸾替帝灏算出了玄谷所在的位置,然后他们一起合谋秘密地把玄谷藏在了锁星宫,让她受了一场霜寒折磨?”
“什么?!”花灵双生子一起叫了起来。
白尧合上手中的溯世书,暗着眼,恨道:“怪不得我下意识一直不喜扶鸾,觉得他虚伪无比,原来他还有这么一场算计了大人的过往!”
萍汀和墨华更是不依,听了这话,当即便要去找帝灏和扶鸾大闹一场。
白尧撺掇二人道:“你们只管去闹,别人的死活我不管,但要留扶鸾一命,他能卜出大人在哪里,我们需要他。”
四人面面相觑,暗流涌动之间,倒是暂时达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扶鸾此刻应该就在凡界,他被你那帝师变作了一只兔子……”白尧说着,突然面色一变,“糟了!凡界已经被毁,扶鸾他失去神格,手无缚鸡之力,恐怕已经……”
太攀垂下眼睛,他知道扶鸾现在真正的位置,那只兔子已经被自己的儿子带到了九幽,而且也是扶鸾让帝灏来九幽为他解开禁制,他才可以去救玄谷。但是这些事,太攀并不想告诉白尧,便说:“帝灏此刻就在九幽,不如我去找帝灏,你去凡界找扶鸾,然后我们在九幽妖王宫我那处会合。”
萍汀和墨华急道:“那我们呢!”
太攀嫌萍汀和墨华跟着碍事,便将两人踢给了白尧:“你们跟着白尧去凡界,扶鸾的性命重要,帝灏我一个人对付得来。”
萍汀都准备跟着白尧走了,可墨华眼珠一转,觉得太攀有鬼,执意要跟着太攀,便说:“帝灏是本任天帝,只怕他背后还有其他天道裁决者撑腰,妖王一人对付不来。我们和你同去九幽,也好照应!”
两人都心知肚明,彼此恨不得打死对方,怎么可能这么和谐友爱?
太攀甩不脱墨华和萍汀,心中暗自打着算盘,只好先回九幽去。
但是去了凡界的白尧和回了九幽的太攀,找到的刚好都不是自己想找的人。
原来,凡界大乱之后,帝灏就负起了帝君之责,入凡界去护佑众生了,只剩下扶鸾留在忘川河畔,和已经普渡成圣的雾灵儿一起接引往来生死,协调三界生死秩序。
……
凡界仅存的一枚硕果——燕月帝京,上空支起一道水结冰后做成的坚不可摧的护盾,保护着盾下的臣民。
这个护盾是从燕月神宫中发出来的,原先只是纯粹的灵力凝结成的盾,是由孤阳消耗灵力布下,但是灾难的力量太大了,将孤阳的灵力耗尽之后,活活耗死了孤阳。
死去的孤阳,在哑巴少年面前重新变成了那一块紫云英石。
神宫中的神侍们眼睁睁看着护佑他们的孤阳神君死去,不由哀恸。
哑巴少年看着孤阳的魂魅消散在天地之间,他仰着头,紫晶石般的澄澈眼瞳中,泛起一丝哀伤。
身后的人,有人为他缝过衣服,有人为他梳过头,有人还为他做过好吃的紫薯饼。
可是现在,他们失去了庇佑,马上要死了。
凤笙有些难过,他很想为他们做些什么。
他的指尖凝出一滴无源之水,落在那块紫云英石上,那块旋碾天地情丝的紫云英石,慢慢融化成了一滩紫色的霞光,逐渐升腾入空中。
帝灏正在天上拦截那些漏下来的流火和黑暗,紫色的晚霞飘到他的身边,里面包含着五湖四海,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水。
它们均匀地散在整个天空上。
帝灏懂了凤笙通过那片紫霞,带给他的意思。
冰寒秩序之力落在漫天的霞光里,结成了一层包裹住整个凡界的冰,像是一个保护壳一样,保护住了玄谷曾经珍视的东西。
天空变成了一片绚丽的蓝紫色,帝灏和凤笙,联手将玄谷打碎的天空,重新修补了起来。
玄谷仰着头,看着那片逐渐疏朗起来的星空。
“啧,还挺好看的。”她不知是嘲讽,还是其他什么莫名的情绪,说了一声。
“你们拼命努力想要活下来的样子,还真是……蠢极了。”
作者有话要说:虽然蠢,但是活下来就很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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