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小楼就在神宫南角矮墙之外,曾是二圣湖心赏雪,听风抚琴之处。只是百年过去,通向小楼的那条小路上早已荒草掩径,久无人走。宫里的人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利往,更何况在这天下最势利的地方,他们都喜欢繁华热闹,自然不会到那清幽荒僻的一角,况且那里还与外面隔着一汪冰湖,平日里也没有什么人到那里去,这座曾经的风雅亭楼便渐渐被人忘却了。

要到那座小楼上,需要绕极远的路,况且路上禁卫林立,宫禁森严,需要经过多道盘查。在南疆的大将军即将觐见天颜的敏感时刻,必然是不会让这个南疆质子轻易来到神宫之外的。

凤笙抵达这里的时候,确实没有走正常的那一条路。他来到这个凡界等级森严的奇怪地方之后,这些日子也摸索出了一些门道,知晓自己人在此地,身不由己,处处受着这里凡人们的桎梏,就连行动也不能似在毒瘴龙潭时那样自由。在这里,他的一举一动都受着有心之人的监视看管,只要他一出自己的院落,便不时会有身穿银甲,手持长/枪的羽林卫冷面无情地横枪在他身前,让他止步离开。

在这几日碰了无数壁之后,凤笙终于寻找到了机会,溜出了他那个冷宫一般的院落。深谙水性的他直接沿着横贯紫皇宫的太液池,走水路横渡小冰湖,来到了神宫之外的小楼旁。

初秋的天气已经有些凉了,而小冰湖的水常年都冷凝刺骨,南疆少年身体羸弱,根本受不住那湖里的寒气,全靠凤笙渴望见到玄谷的意念一路强撑,才挺了下来。

爬上岸时,他已经被冻得浑身僵硬,直打哆嗦。

玄谷就在宫墙之内望着他,见他单薄的衣衫上沥着水,浑身湿透,狼狈得一塌糊涂。

他哆哆嗦嗦地攀上了小楼的柱子,身寒体僵,很难抓紧,攀爬得十分费力,滑下去好几次之后,依旧契而不舍。

玄谷瞧着,都觉得自己好似被那南疆来的痴傻儿打动了。

他那么执着地想入神宫来,是为了什么呢?难道也是因为有事相求于神灵,希望神灵实现自己的愿望吗?

可这痴傻儿能有什么愿望呢?玄谷有些好奇了起来。

而她凝神望着一处,久久再不做声的异样,早就被身后不离左右的景夜看在眼中,放在了心上。

他微微抬头,从玄谷凝望的方向,便看见了那南疆少年。

凤笙瞒得过凡胎肉眼的玄谷,欺得了目盲的扶鸾,却隐不住已经成为天道,三界之中无所不查的帝灏。

待他细细去看那异族的少年时,慢慢便瞧破了凤笙的端倪,照见了他忘川之水的无根本源——原来,他以为自裁于忘川,本体化归于忘川河的九幽魅主,使得好高明的一招金蝉脱壳,瞒过了三界众生,跳出了天道禁制,偷渡到凡界来了。

景夜漂亮沉静的眼瞳深黯了一些,他又想起,在溯世书副卷之上,毒瘴龙潭之中,这九幽魅主常与玄谷索求,二人莺欢燕好的事来。

现在,没有了魅主镇守的九幽毒瘴龙潭已经陷入了混乱之中,那个为自己重铸天星的无面人说,只有将天道帝君转世的红爻镇在毒瘴龙潭之中,以红爻的天道之力制衡,三界才能够稳定下来。

为此,那无面人亲自去了九幽妖界,缉拿妖王太攀之子,欲以妖族小王子的天道气运,去弥补凤笙擅离职守而留下来的漏洞。

但是,妖族小王子的天道气运,被玄谷引渡到了太攀身上,帮助太攀化为了天地之间唯一一条金龙。

而太攀又将他与玄谷的那个孩儿当成命根子般,疼宠得很。见无面之人来抢他的孩儿,自然又是一场天翻地覆的恶战,搅得九幽都动荡不安。

两人相争之间,那无面人才察觉出金龙太攀身上的古怪,知道拿那红爻转世的幼童去镇压毒瘴龙潭的魔魅是不成了,需得身承红爻天道气运的太攀亲自去镇,才压得住那一界的魑魅魍魉。

堂堂妖族之王,岂肯乖乖去镇守那毒瘴龙潭的穷凶极恶之地,自然是不肯就范的。而在此紧要关头,无面之人又不能伤了太攀,否则毒瘴龙潭就再没有合适的人选去镇守了。

这无面之人便将主意打到了太攀极为宠溺的孩子身上,以天道之力魇住了红爻转世的幼童,使其不得苏醒——那本就是红爻在万年之前,跳出天道束缚之时就该得的惩戒。

太攀与无面人斗了一场之后,并未从对方身上讨得半分好处,而对方也奈何不了他,勉强算是一个平手。只是太攀不知道的是,对方的修为,远在天道之上,故而在与他相争时,因为有所顾忌,也是一再避让。

那无面之人退去后,太攀返回苍焰之树中的妖王宫,宫中妖侍惶惶来报,太攀才知晓,自己的孩儿,不知何故,竟然昏迷不醒,仿佛死去了一般。他如遭雷击,遍请了三界神通大能,以妖魔二族举族之力,许下重诺,承诺如能唤醒妖族小太子,他愿意割九幽半壁,与其同称兄弟,共作帝王。

妖王此诺一出,三界俱震,不乏有跃跃欲试者,然而,并未有一人能够成功唤醒妖族小太子。

最后还是一个年岁久远的神族仙长,告诉太攀,也许可以去求成为天道帝君的帝灏,救救小太子。

妖王太攀彼时与星帝不和,自妖族小太子百日生辰之后,已是三界人尽皆知的事。没有人会觉得,妖王太攀会在此刻放下身段去求帝灏。

然而太攀却抱着孩子,亲自登上了九重天阙——为了他的孩子,太攀可以放弃很多,甚至是自由。他终是心甘情愿地戴上了锁星链,答应为帝灏镇守毒瘴龙潭万年。

不得不说,帝灏将太攀锁在毒瘴龙潭中,不乏有公报私仇的因素在。在他看来,太攀和那对莲花双生子一样,都是哽在他喉间的一根刺。

现如今,那三界唯一一条金龙正在毒瘴龙潭中饱受煎熬折磨,这九幽魅主倒是来了人间快活,还跑到了玄谷身边。

景夜低下头,掩下了眼中的晦暗。

那南疆的少年,终于是爬上了楼顶。他的发梢滴着水,低下头去看了看那堵虽说比一般宫墙要矮,但实际上还堪堪有两米多高的墙,咬了咬青白的嘴唇,眼前微微有些发昏。

——只要跨过这道墙,就可以见到他心心念念的人。

为了找到她,他从毒瘴龙潭那种绝命之地硬闯出来,死都不怕,又怎么会在乎其他?

闭上眼睛,凤笙猛地奋力向前一跃。

那里有一道孤阳亲自设下的结界,莫说凡人,就是寻常妖魔,都破不得。

玄谷见那少年以决然之姿便要硬闯进来,微微蹙了蹙眉。她本不欲理会这凡人少年,可却不由自主便动了怜悯心绪,想来,也是因为那少年模样太过柔弱可怜。

动作已经先于意识,玄谷抬手,朝那少年跳跃的方向轻轻一拂,一道不可见的阵术屏障,开启了一个小小的缺口,在那少年跳入之后,又倏地合上,再次变得水泼不进般严丝合缝,毫无漏洞。

玄谷擅自动了神宫上空的阵术结界,布阵之人孤阳立刻便有所察觉,抬头往那南疆少年跳下来的方向看去。他这一看,心中陡然对那南疆的少年升起一种没由来的亲昵之情,那感觉来得猛烈而怪异,孤阳根本来不及细想,只是看那南疆的少年如受伤的孤雁一般坠落下来,下意识便驾云乘风,飞身要去将他接住。

而有一人,动作已经比他更快。孤阳只觉得身侧旋过一股黑色的疾风,定睛去看时,玄谷已经如飞鸿踏雪,凌空跃起,将那浑身湿漉漉的少年揽在怀中,半搂着他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地上。

凤笙在半空之中,无着无落,心中惶然之际,腰身突然被一揽,身子也被顺势带入一个散发着熟悉浅淡幽香的怀中。他惊喜地睁开眼,撞进了玄谷那双古井无波的潋滟眸子里。

果然——

凤笙展颜欣喜地一笑,一双纯净清澈的眼睛微微弯起,玄谷刹那间便恍惚了一瞬。

……这孩子,神态倒是像毒瘴龙潭那位。一样至纯的清澈眼神,坦坦荡荡,映着他昭昭的一颗赤子之心。

但晃神也只不过是一瞬,玄谷眸色有些许暗淡——在临渊镇时,她就已经听那一镇子的孤魂野鬼说,九幽魅主自裁,三界一时无敛死之地,混乱做一团……

那个柔软纤弱的少年,不知何故,自裁于忘川之中,已经身消道亡了。

他们初逢时,玄谷看不破那魅主的本体,参不透他的来路,如今他已经死了,玄谷亦寻不得他的去处,只知道他是无源之水,终是从无处来,归于无处去,身化入了虚无之中。

修道之人,本应看淡生死,超脱物外,不以生喜,不以死悲,真正的物我两忘,才能承载天道,最终与天同寿同昌——玄谷想要这样,不因为凤笙的死亡而悲伤,可是事实上,她根本做不到。

她堪不破生死,证不得大道,偶尔想起凤笙,心脏的地方,还是会慢慢抽紧。

完全不同于被云易剜心的那种痛,想到凤笙的时候,那种钝痛,持续而绵长。

凤笙看到玄谷暗淡疏离的神色,对方还是没有认出他,这让凤笙有一些垂头丧气的难过。玄谷放开了他细瘦的腰肢,那只白皙似羊脂润玉的手,重新掩进了那一段银黑色的袖袍之中。

“孤阳,送这位南疆小王子出去……”正当她开口,让孤阳把这闯进神宫来的不速之客送出去时,那少年伸出湿哒哒,冷冰冰的手,牵住了她的手,眼神急切,眼睫上盈着泪,激烈地摇头,与此同时,他口中还“啊啊”地焦急叫着,可就是说不出一句话,此情之景之下,凤笙越发急燥得不知如何是好。

来到二人之前的孤阳见这让他没由来生出十分亲近之意的小少年这样焦急,心中也很是为他着急,很想帮他,便试着理解他想表达的意思:“你不想走?想留在这里?”

凤笙见这须发尽白的老者慈眉善目,又仙风道骨十足,心里也生了亲近之意,老人家又如此善解他意,不由大喜,连连点头,表明自己想要留下的决心。

孤阳越是看凤笙,心中越是想要亲近他,真是怎么看怎么觉得喜欢,已经生了留下他,将自己毕生所学,衣钵亲囊相授的念头,他知晓自己其实至多也再活不过千年,今日机缘巧合之下,觅得这样一个合他眼缘的凡人,自然是舍不得放他走的,便向玄谷求情。

“大人如今开坛讲学,三界之中有教无类,大人何不留下他,也教授他一二道理……”

玄谷看着面前这眼眸纯净的南疆少年,觉得他那双暗紫色的瑰丽瞳眸,越看,便越觉得像已经自裁的凤笙。

心上霎时一软,她轻轻柔声问那小小瘦弱的质子:“你可愿,跟着我,识些道理?”凤笙在世事,便不受教化,也不懂什么规矩和道理,便总是很羡慕地仰望着什么都知道的她。

玄谷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出于想补偿已经逝去的凤笙,还是别的什么,最后,凤笙终是欢欢喜喜留在了燕月神宫里。

作者有话要说:凡界卷凤笙小宝贝和玄谷的剧本大概就是《渣攻的替身情人》

凤·自己绿自己·笙

哎呦喂这一泼狗血,想想也是酸爽hhhh

小声bb其实我只想看女主教凤笙小可爱写字,写不出来按在书桌上一顿酱酱酿酿的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