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几日前,皇帝前去帝京东门迎神归来之后,竟然连那些游乐的行宫都再不去了,反而日日规规矩矩待在处理政务的昭元殿——虽然燕月皇帝依旧不如何勤政,早朝也并不是日日都上,但他做出的这一番好似要理政的姿态,已经足以让燕月帝国皇朝上下的肱骨之臣们欣喜若狂,以为他们的皇帝陛下终于知晓勤政爱民了。

但是这一代的燕月皇帝,注定要让那些正直的臣子们失望了。他们因为并不讨皇帝欢心故而不被皇帝所喜欢亲近,自然不知晓皇帝心中真正的盘算,可是围绕在皇帝身边那些个谄媚奸佞,日日揣测帝心,皇帝自从迎神归来之后,便疏散惫懒,好似对什么骄奢淫逸的活动都兴趣缺缺的样子,他们怎么会不知道由头?

那少女神灵的覆面轻纱被风吹拂起来,露出面纱下的真容,他们这些人,可也都瞧得一清二楚。那不似凡人,脱俗绝美的姿容,怎么能让这个素喜渔色猎艳的帝王不心动?

玉雕象牙筷箸在精美绝伦的珍馐佳肴上意兴阑珊地点了点,连续几日神魂不属的人间帝王幽幽叹息了一声,对着满桌四五十道精美菜肴,却完全没有进食的胃口——他思慕那绝美的少女神灵,已经到了茶不思饭不想的地步。

重新歪坐回黄梨雕花椅上,这人间天下顶富贵的人,双目怔怔,看着满桌奢侈的珍馐,又开始走神,眼前脑海,挥之不去那日东门外,风中所现的那一张揽尽天下灵秀颜色的脸。

“陛下……您已经有三日未曾用过膳了,这样下去,熬坏了身子可怎生得了啊?”伺候起居饮食的大内总管,看着皇帝那似乎有稍许清减,却依旧肥胖的身躯,不由忧心忡忡。他心中暗暗着急,思前想后,觉得怕是皇帝陛下在迎神那日,去东门受了魔物的魔气惊扰,才如此这般,不由说道,“陛下近日来神思不定,莫不是被那日的魔物惊着了,可要奴才去请大神官来看一看?”

听到“大神官”三字,神游天外的君屹才好似突然回神一般,听到近侍之人提到燕月神宫中的那位大神官,不由又有些敬畏又有些抵触,更何况他这几日时时刻刻想着扶鸾迎接回来的那绝色少女,头疼怎么才能在扶鸾眼皮子底下得到那美丽的少女,故而躲扶鸾还来不及,怎么还敢去请扶鸾给他看看这块不可对人言说的龌龊心病?

嫌恶地皱了皱眉头,君屹呵斥道:“荒唐!朕是有神息庇护的天子,怎么可能会有魔物宵小惊扰朕?朕不想见那大神官!”

那跟着伺候天子二十余年的大内总管太监见皇帝盛怒,不由喏喏,再不敢提。然而陪着皇帝用膳的那几位心思极邪极奸的宠佞,彼此对视,交换过眼神,唇角都泛起会心笑意,已经知悉了帝王的心思和痒处,自然要为帝王止心痒而谋划献计,以搏得帝王的盛宠不衰。

一人道:“陛下乃九五之尊,万金之躯,寻常魔物宵小,自然惊扰不得陛下,大神官,也未必能为陛下解忧呢……”

又一人附和:“正是此言。神官之能,哪里比得上真神的神通?微臣以为,陛下该去请那不日才被迎入神宫的真神来为陛下排解忧虑,才是良策……”

说到“排解忧虑”,几人又是会心一笑,笑容之中,道不尽玩味与猥琐之态。

但这番言语,却让燕月皇帝心中大喜,他精神一震,扔箸而起,继而抚掌大笑道:“爱卿所言,甚是有理!”显然,这几个知他心意的宠臣妙人儿,已经给他挠到了这心痒处,故而皇帝一扫积郁心情,几乎有些迫不及待地说,“那便依爱卿之言,快快为朕去神宫把那位真神迎请过来!”

那色/欲熏心的帝王,被那一日所见倾国倾城的美貌神祗冲昏了头脑,竟然想着去染指一位真神!

君屹自然没有什么不敢做的。他出生在人间最煊赫的帝王之家,普天之下,莫非他的王土,他想要什么,从来没有得不到的。甚至无数红尘修道之人,都心甘情愿将一身通天彻地的神通,货与帝王家,为他卖命。真神又如何?远的不说,他的先祖,就是两位证道成圣的真神;近的,扶鸾孤阳,这二人也是神君,可现在如何?还不是在他燕月神宫之中,蒙受他燕月帝国的浩荡皇恩?

燕月皇帝的近侍便是在晌午之时,顶着炎炎烈日,汗流浃背地来到了清幽雅静的燕月神宫之中,来传皇帝陛下的口谕,请真神玄谷大人,入宫为皇帝化解魔障。

还未等玄谷有所表示,陪她吃饭,一向温文尔雅的扶鸾,脸色蓦然生寒。玄谷将扶鸾瞬间绷直垂下的嘴角看在眼中,不动声色地轻捻了一块银丝卷放入口中,便听扶鸾清雅沉静,却无可商议的声音响起:“真神大人神体虚弱,需要在神宫中静养,陛下的身体,我自会去为他调理,不敢劳烦真神大人费心。”

“这……”前来传达皇帝圣谕的内侍左右为难,眼珠四下乱瞥,下意识向主位上的那位正在进餐的真神大人看去,却只看见一片白纱罩黑裙绣银丝的华美衣角,他哪里敢抬头去看那位真神大人的样貌。

玄谷居高临下看去,自然看到了那人面露难色,便姗然道:“扶鸾,如今我们吃着天家食俸,受着皇族的香火供养,吃人嘴软,此刻倒不好不为他办事了。”她转头,又温言对那传话的侍者说,“你且回去,告诉皇帝陛下,本君与大神官,用过午膳,稍后便至。”

那天子近侍得了真神大人的允诺,自然是欢喜异常,心道果然是真正的神仙人物,不止说话的声音这般好听,更是有慈悲心肠的。必是真神大人洞悉世情,人情练达,才能怜悯体恤他这样命如草芥的奴仆下人,使他不至于在此事上受到皇帝陛下的迁怒或惩罚。

待燕月皇帝君屹的侍者走了,扶鸾才正色出声道:“大人何必迁就这些凡夫俗子,您便是推拒不去,也没什么要紧。更何况,即使这人间帝王再尊贵,又哪里比得过您?”想到君屹素来的品行与荒唐行事,扶鸾素来温柔的语调不由一沉,甚至能听得出几分凝冷的意味,“燕月皇室有神族血脉护体,皇帝他那日也并没有被魔气所伤,此番特地遣人来请您去解厄,只怕是心怀叵测,贪图……”许是察觉到此话不妥,扶鸾立刻顿住,淡色的唇紧抿成一条直线,不再说话。“贪图您的美色罢了”这种话,扶鸾不好在玄谷面前说出口,觉得即使只是说一说,也是对玄谷的玷辱。

“贪图什么?”玄谷歪着头,看向扶鸾温煦的侧脸,似笑非笑地反问。她活了上万年,什么样的人没有见识过,又岂是个不知事理的?

扶鸾抿唇不言。其实若论贪图美色,他又何尝不是贪图着……眼前这个人的美色?不过,这自我定罪似乎算不得准确,只因他现在并不能看见玄谷的美色,却依旧无法抑制自己的恋慕之心。

“那日东门外,我也远远瞧见那皇帝一眼。”玄谷正是见了这人间帝王被魔气侵身的臣子追砍,狼狈逃窜的可笑样子。仙人以气观人,大抵便能看出一个人的品性,那人间帝王气息浑浊,并不似清明之人,望之更无人主的气质仪态,想也知道,是个不堪大任的昏聩俗物。更何况,他身为一朝天子,身边近臣,居然那般容易被魔气影响——往往一个人心中的邪念污浊太多,只要受一些魔气,便能引诱出他的丑态来,也更容易被魔物附身,比如橘岭镇花灯夜那一晚的赌徒一般。燕月天子宠幸等心术不正之辈,而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更可见那皇帝的心性。“无非是荒/淫好/色的无道之人罢了。”

她已是明察秋毫,洞悉了那皇帝的不轨之心,扶鸾不明白,既然如此,为何她还要做这以身饲虎之事。

好似知道他因为什么而疑惑,玄谷放下手中的嵌银玉筷,缓缓道:“扶鸾,你修习预言谶道,总喜欢提前预知事情的结果,从而趋福避祸。可你须明白,有些祸,并不是提前知晓,就能避得过的。”

扶鸾微微垂头,似是沉思。

……

烈日骄阳之下,一列身穿银月白色,衣襟上绣着银丝山茶神符图案的神宫仆役,撑白绢阳伞走过,往昭元殿方向行去。途经太液池时,为首那披白纱,着黑裙的女子,突然顿住了脚步,看向了太液池岸边那一丛假山浓荫处。

扶鸾亦停了下来,听到了那边传来的几个孩子的推嚷声——

“你这小哑巴!谁许你摘这御花园里的花的?!”

“南疆来的粗鄙劣种,你也配碰金丝紫鹃这么金贵的花?”

“哪只手碰了,就把那只手剁下来,给这花儿当养料赔罪……”

那个不会说话的瘦弱小少年,被几个身着华服的同龄人一路推搡着,他不会说话,只“啊啊”地焦急叫着,用力摆手,好像想说,那花儿不是他摘的。但欺辱他的那些半大孩子,又怎么可能理会他的急切分辩——他们只不过是想寻个由头,欺负这个南疆来的质子罢了。

“小王爷,这哑巴还不承认这花儿是他摘的……”有个身材在一群孩子最为高壮魁梧的黑脸少年粗声粗气对着身后那穿了一件靛青如意纹锦缎袍衫的细弱白脸儿少年说着,还用力狠狠一推那哑巴少年,一下把他推得摔倒在一丛矮树之中,沾了满身的泥土和草屑。

被叫做小王爷的小男孩手中握着一把附庸风雅的玉骨折扇,微微打开半张扇面,遮在下半张脸前,挡住了扇面之后讥讽翘起的唇角,冷哼了一声:“呵,不过是个南疆的卑贱质子罢了,有什么资格与本王爷同入一席?平白轻贱侮辱了本王的尊贵身份……”

刚刚他们一群皇亲贵胄,受安顺公主的邀请,去永安宫赴宴赏花。这被唤作小王爷的,正是安启王的嫡子,小王爷君静辉。为了在王姐安顺公主的宴席大出风头,这小王爷寻遍了御花园,才找到了这一处金丝紫鹃,摘了一捧,给安顺公主赏玩时,却不想安顺公主勃然色变,要他快去将这极为名贵的金丝紫鹃藏起来,莫要让人知道那花是他摘的。

原来这金丝紫鹃是皇帝为了讨宠妃欢心一笑,特意种下的,只待不几日那宠妃生辰,便要去赏花。如今被君静辉给摘了,满地残花狼藉,到时候皇帝知晓此事,定然要迁怒于他的。

得知自己闯下祸的君静辉也不由心中害怕,可是看到同席也受邀而来的南疆哑儿质子,恶念一生,便起了找这哑巴顶罪的心思,想着反正他又不会说话,便是屈打成招,他难道还能开口辩驳吗?

故而宴席一散,他便带着几个平时便讨好围绕在他身边的王公大臣之子,做出了太液池旁欺凌这南疆哑儿的一幕。

扶鸾暗暗皱了皱眉,这宫廷深闱之中,媚上欺下的欺凌倾轧,不过是日日都会上演的常态而已,实在是不足挂齿的小事,甚至都不值得他去多关注一眼,多停留一刻。正待他出声去唤玄谷继续前行,去往皇帝的昭元殿时,玄谷动了。

她没有继续向前,而是折了身,沿着九曲回廊,向那几个欺辱人的少年走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可怜的小凤笙……

唉,越可怜越想欺负他(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