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幽的魅灵之主凤笙,在忘川河中自裁,本体重新化归于忘川河,还灵息于天地,卸下守护毒瘴龙潭职责之后,这才算是彻底摆脱了裁决者给他定下的禁制。

自鸿蒙初开,他便在这九幽毒瘴龙潭,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度过了不知道几万年。这几万年来,凤笙一直遵守着裁决者们的天道,兢兢业业维护着三界生死交界的秩序,从来没有过一句怨言——曾经的他是因为不懂,也不知,可是如今遇到了玄谷,被撞破了孤煞的命格,他知晓了情/爱,尝过了孤独的滋味,便再难以忍受下去了。

他要从那已经被规划好的天道中,逃脱出来,就像曾经的红爻那样。

他想自由地活着。如同玄谷说的那样,他的人生,不想像个傀儡一样,被别人再操纵摆布了。

凤笙是天生的魅灵,他也不知道,自裁之后,他还能不能剩下魂魅,去追逐他向往的自由,去寻找那个他想要跟随的人,最好能随着这忘川河,到凡界去找她,这是最好的了。

可更大的可能性,是凤笙自裁了之后,魂魅与他的灵体,一起无声无息地消散在这天地之间。

是做永远挣脱不开束缚的傀儡,还是赌上一回,拼着魂飞魄散地湮灭,去抓那一丝向死而生的希望?

几乎没有考虑,凤笙就给出了答案。

这一点,他与玄谷不同,可能是因为从没有真正地活过,所有凤笙并不畏惧死亡,他觉得自己宁可自由地死,也再无法拘束地,像行尸走肉般活下去了。

他用自己的一切,豪赌了一场。生,则再世为人重活一场,死,则灰飞烟灭万世不复。

幸而,他赌对了。

再次睁眼,凤笙是在冰冷的湖水中。他的魂魅,顺着忘川,通过了九幽与凡界的交汇,果真渡到凡界来了!

他是在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身体里重生的,他重生的时候,那少年被岸上的人故意刁难欺凌,推进了湖里。原主并不会游水,呛了几口,就溺亡了。

凤笙的本体便是至柔的忘川之水,水便是他,三界之中,再找不出一个比他水性更好的人了。

原先这具身体正主的魂魄已经入了九幽,去的时候,凤笙刚自裁,毒瘴龙潭还没有大乱起来。原主的魂魄走了之后,凤笙的魂魅便鸠占鹊巢,顺理成章地变成了这溺水而死的少年。

从湖里浮出头来,凤笙刚巧看到了岸边推人落水的那三四个半大的孩子,他不知晓正主的身子就是被他们推下水的,正冲他们招手,想要开口叫人的时候,凤笙才察觉到了自己喉咙的异常——这具身体,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儿。正因为哑儿说不出话,又是南疆质子,宫里的那些皇子王孙,便都欺辱这个外族的孩子,说他养蝎子和蛇那样的毒物,肯定也是蛇蝎心肠,便一起商议着,乘机把这个南疆来的毒哑巴推进御花园里的太液池里惩治他一番。

那么大小的一群孩子,还没有太过清楚的善恶是非观念,有一种天真的残忍和恶毒,便这样害了人的性命。他们本就心里惴惴,见那被推进池子里的少年半天没有冒出头来,也怕得要死,此刻见人终于浮出头来了,又看他招手,怕被人瞧见,便一溜烟都跑了。

他们跑了之后,却也不怕那小哑巴再把今日的事情告诉旁人——他总归是不会说话的,又是南疆人,在这燕月紫皇宫中无亲无故无依无靠的,是个连他们南疆族人都不看重的质子罢了,谁又会给他哪种小哑巴出头呢。

想到这一点,那群推小哑巴落水的半大男孩一个个又心安理得了,便没心没肺又跑去玩耍了,浑然不顾泡在太液池里的小哑巴。

凤笙只能自己游到岸上去,爬上了岸,他才有机会去观察这个,他从来没有见过的,桃红柳绿,莺莺燕燕的人间。

那些渡涉忘川的魂魅们口中所说人间千般万般的好,哪里抵得上亲自来看一眼。

暮夏百花娇,秋日迟迟草色深。人间风光好,他在等心上人。

万年幽囚毒瘴龙潭的魅灵之主,在那一刻,永远死去,而燕月皇朝的紫皇宫中,从南疆来的哑巴少年,获得了新生。

凤笙已经从既定的天道命格中解脱了,但是三界却不能一日无魅灵之主,否则万灵将无敛死之地。死生亦大矣,死生不复,则天地不存。

曼珠固然同情这些冤魂的悲惨遭遇,可也深知,他们是万万不能留在凡界的,他们会影响凡界的生灵,让更多无辜的人丧失生机。她的那些同门师侄们,在她的身后,已经交头接耳议论起来了。

“虽然这些魂魅是无辜枉死,可依然还是要超度的……”

“是啊……阴魂是不能留在生气旺盛的凡界的,他们得吞食人的生气才能活下去的,这样怕是要害了更多的人……”

“还是度化了这些魂魅吧……”

那些凄凄楚楚的魂魅们,听到禅无相门下的这些修道者还要度化了他们,心中更是惶恐惴惴,鬼哭狼嚎更甚,忙承诺道:“心善的神仙大人们,我等绝不会做伤天害理,害人性命的事的,请让我们滞留一段时日,只要忘川那边的乱事一了,我等一定乖乖去渡忘川,重入轮回……”

听到他们这样的承诺,曼珠恻隐之心大动,看起来像是都要脱口答应这些魂魅了。还是禅无相门中她一个师侄辈的女弟子忙提醒道:“小师叔,你可千万别听他们这话,他们要在这人界滞留,是必要吃人的生气来维持自己的魂魅之体不散的,怎么可能不害人?”

一边是哭嚎求情的一镇冤魂,另一边是百姓的性命,曼珠正左右为难之际,见大神官还没有离去,便忙问扶鸾:“不知神官大人可有良策?”

扶鸾略一思索,道:“不若你用灵鸟修书一封,给昆仑月支山,问一问九宫八卦宗有没有精通聚灵锁魂阵法的修道大家,让他们排遣前来,在这临渊镇四周布上阵法,给这一镇的魂魅做个临时的所在……”

曼珠眼睛一亮,将灵气引聚在一镇之中,维持这些阴魂不散,再以锁魂阵法,让这些阴魂不能乱跑出镇子里害人,这倒是个两全其美的好主意!

她忙从腰封中摸出一张灵鸟符,将临渊镇中所遇之事写在灵鸟符上,用符火将那一道灵鸟符烧了,上面的信便送到了昆仑月支山九宫八卦宗。

这几日,九宫八卦宗内,举宗欢庆创教老祖孤阳复生。可外面的欢庆热闹,却像是和昆仑小莲峰上的那位传说中的修“阵域之道”的神君孤阳没有半分关系似的。他虽然活了过来,可宗门里的那些弟子却不敢上小莲峰来叨扰这位阵术老祖,孤阳当年坐化的那方磐石上,依旧冷冷清清的。

须发皆白的老者盘坐在一块黑石之上,双目紧闭,神魂离窍,瞬息千里,出神入定自去了遥远的东方搜寻造养了他的那位真神大人的气息。

此人正是天下的阵法之祖,九宫八卦宗的创教神宗——孤阳,也是玄谷所铸神魂的道子之一。此番死而复生,也是承了玄谷的大恩。一个堪比天道帝君的裁决者被玄谷诛杀,散落在三界的灵气,再加上玄谷天命真身的自毁,释放出两次浩荡灵海,恩泽三界,孤阳便借着这一场恩遇,从本已经油尽灯枯的躯壳之中,重新活了过来。

他不像扶鸾那般,有未卜先知的占算之能,故而并不能准确得知玄谷神降在何地,但是扶鸾占算得到的神谕说神降生在东方,孤阳重生后的第一件事,便是以神魂去感知玄谷的所在。

良久之后,在碾乾坤上睁开眼的老者双眸湿润。活了四万八千岁的老者,此刻却像个怀着赤子之心的孩童——他终于找到了那个造养他的大人了。

昆仑月支山小莲峰上的道祖在这一天下了山,往东方临渊镇去了。九宫八卦宗的掌教并门中八大真人,捏起御风咒,一路紧随祖师的法踪,行至临渊镇外。

刚烧了一张灵鸟符的曼珠不几时就见云头急速掠来一人,而那仙风道骨的老人身后,跟着传闻中九宫八卦宗里,数十年不离山门的掌教和八大真人。这样的阵仗,便是在修道界万宗大道会上,都是不曾出现过的盛况——究竟出了什么事,让这群昆仑山上的地仙们亲自下凡尘来了?

曼珠可不会觉得,自己那一道灵鸟符有这般大的面子,而且这一镇临渊阵的枉死之魂,也惊动不了这群极少过问俗事,一心修道的老神仙们吧?九宫八卦宗能派下一个会布聚灵锁魂阵的阵修过来,就已经是给他们禅无相门颜面了。

“这……”

正当曼珠这些禅无相门修道之路上的年轻一辈们见了九宫八卦宗的八大真人和掌教宗主,惊得目瞪口呆之时,那为首的他们并未见过,却像是九宫八卦宗地位极为尊贵高崇的老者已经从云端跳下,落在扶鸾面前。

看见扶鸾,那须发尽白的老者难掩激动之色,躬身便对扶鸾施了一礼道:“兄长,孤阳来迟了。敢问……”苍老的声音都在颤抖,“玄谷大人现在何处?孤阳愿以余生,侍奉她老人家尊前,尽心尽力,不敢懈怠。”

他看起来年纪都能做扶鸾的爷爷,却恭敬地低腰躬身唤扶鸾兄长,不仅是禅无相门的曼珠他们惊掉了下巴,就连九宫八卦宗的那些人,都神色各异了起来。他们是传承万年的大宗门,典籍经卷中均有记录,他们的孤阳老祖,可是存活了四万八千年,可面前这个年纪轻轻的燕月大神官,老祖他老人家都要叫兄长,岂不是说,这扶鸾实际年纪更大,活得比四万八千年还要更久?

而且……玄谷大人是谁啊?

这个疑问浮现在每个人的心头,之前见过扶鸾跪拜的人,脑海中立刻便想起了那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又脏又瘦的乞儿。

“孤阳?”神宫的车队长龙那一头,绕出来一个身着雪色长袍的少女,看着那正向扶鸾行礼的老人,好像也怔住了。她快步走到那老者面前,无不感叹,“我以为你已经身陨道消了,原来你还活着!”

四周风烟俱寂,每个人都似忘了说话,直愣愣地看着那洗漱换装出来的女子,白色的神服祭袍,在那人身上,无端就让人想起一个词来形容那样的绝色——雪拂花意。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补全啦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