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那一颗沾满了血迹的蛇蛋上,浮现出隐隐的红光,像是某种血腥的封印一样。太攀费力地抬起低垂的眸子,看过去一眼。乍一眼,只觉得那从他腹中诞下的蛇蛋上的纹络,竟和他炼化的那枚噬灵石上,红爻帝君的帝印有些相仿,然而再定睛一看,却是没有半毫相干的。

从他骨肉精血中化生而来的蛇卵上,确确实实是他妖王蛇莽一脉的气息。透过呈现出半透明红玉质地的的蛋壳,甚至还能隐隐看到里面盘踞形状的金色小蛇。

整个九幽毒瘴龙潭里的幽魅魂兽们,在太攀诞下那颗古怪的红玉蛇蛋之后,突然开始狂暴躁动了起来。它们龇起白骨森然的尖牙利齿,伏低庞大的身躯,喉咙里发出沉闷的声音,戒备地关注着太攀手中那颗蛋。

太攀的手紧了紧,将那个从他身体里滚出来,还带着湿热血温的蛋,像宝贝一样,竭力掩藏在身下,想避过那些虎视眈眈的魂兽们的眼睛。

——它看起来那么小,那么脆弱,好像一碰就会碎掉一样,怎么能经得起这些恐怖得像是从地狱深渊爬出来的妖兽们折腾?

自生下那颗蛋,骨血都撕裂般痛过一场之后,太攀的心中,便好似被激发出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天性——就好像凡界那些怀胎十月,撕心裂肺痛着生下孩儿的母亲一般,体悟到了一种来自生命的仁慈悲悯。

曾经那个三界六道最残忍的暴君妖王太攀,有朝一日,居然会有这样的体悟,说出去,只怕惊掉了三界之人的下巴。

故而,就算此刻太攀身上一丝灵息也无,但他依然凭着本能,死命护住了自己的蛋。

那是从他身上掉下来的骨血灵肉,他的孩儿。它会长大,变成他今生最亲近的人。

眼见着怀中的玄谷承受了帝灏本命中宫天星里的那一道生机,慢慢恢复过精神气息,凤笙高悬的心,才重新落下。他本性为水,水有厚德,方可载物,凤笙性子也因着天性,颇能容人,他本就是不爱记仇的人,看在帝灏此番救了玄谷的份上,他便也不再计较自己还受了帝灏一链的事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将养上一段时间,便自然就好了。

看玄谷无事了,凤笙才注意到四周围在太攀身遭那些幽魅魂兽的异状。它们此刻的样子,跟万年前,那个天道共主亲自入毒瘴龙潭的时候,非常像——它们灵敏的本能,已经察觉到了危机,面前有十分强大的存在,会威胁到它们的生存。

凤笙抱紧了怀中玄谷的肩膀,以一种收紧不让的姿态——这一次,就算那个天道帝君亲自来,他也是不会让人把玄谷从他怀里抢走的!

将怀中玄谷护好之后,凤笙才小心翼翼扬起脖子去看被一群焦躁魂兽围困在中心的太攀。那些幽魅魂兽嘴里低低地“呜呜”叫着,却也乖巧地给凤笙让出一条缝隙来,好让他能够清楚地看到里面的光景。

太攀侧躺在一滩血泊之中,蜷曲起身体,腹部的位置,好像藏着一个什么宝贝东西,从他的手掌指缝中,隐隐透出猩红的光芒来。

天空之中,猝然炸响了一片惊雷,在这幽静的毒瘴龙潭里,可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异相。

听到雷声的魂兽们更是惊惶,有些不济事的,已经奔逃到了地底下,消失不见了。

声势浩大的劫云凝聚在了沉闷的大地之上——就像万年前,一场天罚之下,让两位天道帝君身死道消时的那片天罚劫云一般。云团越来越大,最后几乎将整个毒瘴龙潭的天空,都覆盖掉了。

这下,就连那些体型巨硕的幽魅魂兽,都开始嚎叫着,四散奔逃,仿佛即将会发生灭顶可怕的灾难。

凤笙抬头望向黑云压顶的上空,浅淡的细眉轻轻蹙起,独显出一种让人怜惜的孱弱忧郁来。翻滚如同海浪般的黑云之中,充斥着天罚雷霆的威严气息,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按理说,这样实属罕见的异相,一般出现在有人逆天而为之时,无缘无故的,怎么就波及到了我毒瘴龙潭的魅界?凤笙百思不得其解,直到他下意识又去看了看躺在地上的太攀一眼。

天上劫云中的天罚雷霆已经遥遥锁定了太攀——或者说,太攀护在怀里的那颗蛋。没有人不在这灭世的气息中俯首低眉,就连凤笙,眼中都涌出敬畏之色来。

站在三界六道万灵顶端的天道帝君,在这灭世天罚之下,都会被打散作飞灰,三界又有什么人不害怕这天罚呢?

太攀知道得很清楚,只要他将护在身下怀中的蛇蛋丢出去,头顶上那片恐怖的天罚雷霆劫云,就不会再锁定他,他便可以安然无恙的——它的目标只是他怀里的这颗蛋。

可是太攀却没有把他的蛋丢出去。那是他的骨肉,他怎么可能舍弃那颗蛋?

天罚雷霆尚未落下,凤笙怕到时候殃及到他和玄谷,便要抱着玄谷躲起来。临走时,他看了一眼躺在一旁,昏迷不醒的帝灏。

对方的嘴唇苍白着,冷俊的面孔上也是半透明的冰雪颜色。摘了一颗中宫天星,对帝灏的伤害损耗,的确是非常大的。

几千年前,帝灏用一颗天星的代价给扶鸾做占算,卜得了玄谷所在的十荒之地。只是失了一颗天星,他身上的帝气便消失了近百年,修为大退,幸亏当初有扶鸾帮他遮掩——扶鸾一夜白头,将大多数人的注意力都引去了自己身上,才没有那么多人关注他帝气消失的事,甚至很多人根本都不知道,九天星帝那虚弱的几百年,是怎么捱过来的。

那颗中宫天星,帝灏一向最是看重。而内里玄谷封存的生机气息,他时时养润,万年过去,才有了现在这样让凤笙都震惊赞叹的庞大规模。此时尽数还与玄谷,帝灏并没有半分心疼,只恨自己给的还不够多。

此刻帝灏失了一颗最重要的天星,元气大损,像是也无力再抵受一场天罚余波,如若把他丢在这里,只怕也是个灰飞烟灭的下场。

想了想,凤笙又低下头,看了看怀中的玄谷。

她紧闭着眼,蹙起眉,昏迷中也好似极为不安生。

凤笙只犹豫了一下,就把一旁的帝灏捡起来,以操纵傀儡魂兽的术法,牵扯着帝灏四肢,让他跟着他们去躲避这一场大劫。凤笙并不知晓帝灏与玄谷之间的恩怨,他甚至不知道帝灏也是玄谷的道子之一,更不要提后来帝灏将玄谷拘禁幽囚在锁星宫之中。他只感激此番帝灏救了玄谷一命,哪里知道,帝灏的生机,原先就是玄谷给他的,此刻不过是取之于人还之于人罢了。

刚站起身,走了两步,怀中的玄谷突然轻咳一声,终于是醒了过来。凤笙惊喜不已,可看着天上越来越厚的云层,有所忌惮,便觉得还是先寻一处安全的躲避之所,方是正经。

刚醒来的玄谷,睁开眼时,便见到了如同被牵线的傀儡人偶般跟在凤笙身后的帝灏——不知为何,他昏迷了过去,好似一点知觉都没有了。

越过帝灏,就能看见躺在不远处的太攀。他蜷缩在地上,腹部掩藏之物发出来的红光,遮都遮掩不住了。血污将他半边金色的蟒袍染得黑红,他金色的发丝散在那一滩暗红色的血迹之上,无端就叫人觉得被糟践了。

而太攀此刻的狼狈,也确实完全是一副被糟践了的样子。

真真可怜。

玄谷看着他,也只不过是蹙了蹙眉,便要瞥开眼去,不再看他了。

可正在这个时候,好似心有所感似的,太攀抬眼望了过来。

正好撞进了玄谷淡漠的眼底。她的眼神,不带喜怒,仿佛不认识他似的,完全不像是一个刚刚还差点被他的毒血杀死的人。

平淡得几乎让太攀的心跳都要停止了。下意识紧握住了掩藏在手心中的蛋。

“咔嚓——”

轻微的碎裂声。

“咔嚓——咔嚓——”

像是脆弱的玉瓷上,出现了一条细小的裂缝,随即,那裂缝越来越多,越来越大……

“咔嚓——咔嚓——咔嚓——”冰裂声,起初是很轻很小的声音,但是渐渐的,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响,就连凤笙也听到了那个声音,忍不住回头来看。

太攀愣了愣,这才把目光从玄谷淡漠的眉间收回来,低头去看自己的腹间手心。

那颗红玉蛇蛋表面上,此刻却覆盖满了冰裂的细纹,像是随时都可能会碎掉一样样。

太攀紧张地注视着手里的蛇蛋。因为上面斑驳的裂纹,里面金色小蛇的形状,已经有些模糊不清了。

突然,蛇蛋的顶端,那片蛋壳被顶开,更多的晶莹剔透的红玉碎片,从蛇蛋身上掉下来。

一条通体金黄色的小蛇,从蛋壳里爬出来,甫一落地,迎风而长,当即便化作了人形稚童一两岁的小儿样貌。

太攀怔住——妖族化形极为艰难,没有百年,难修人身,除非是万年难得一遇的天才妖族,才能小小年纪,就修出人形——比如他的先祖,银蛇金蟒,那已经是感怀天地,顶尖惊才绝艳的人物了,也未曾听说如同他的孩儿这般,一出壳,便化人身的。

再看那婴孩样貌,太攀又是一惊,心中顿时五味杂陈——他的孩儿,像它们妖族王室禁典中的一幅极为有名的画像上的那个人。

那画上的是,一个女子,提剑入妖王宫,斩白蛇的故事。

他的孩儿,眉眼灵秀,跟当年那女子的样貌,依稀可辨有七分相似。

也是,她的种,不像她,还能像谁呢?

想到这里,太攀又是怨愤地瞧了那靠在魅灵之主怀中的女子一眼。

玄谷冷着脸,看那稚童样貌的红爻。

生得玉雪雕琢的小孩儿,如个雪团儿似的白生生,两只小手并两个肉嘟嘟的小脚丫剔透可爱,扑在太攀怀着,咿咿呀呀便叫他“爹爹”。

太攀愣神,心里瞬间便被着莹润可爱的伶俐孩儿叫软了心肝,暗想果然是自己的孩儿,一生下来便与众不同,这般聪颖,心下更是疼爱得不得了。

玄谷抬眼望了一眼天上,只等着老天开眼,引下天罚,再把红爻劈一个干净——毕竟他此番再次重生,已经是又一次违背天道了。

但是天发雷霆久久不发,慢慢的,反而还有了退散迹象。

凤笙也注意到虚张了一场声势的天罚,怔怔地看着刚刚还阴云压顶,现在云破月来的天空。

月光清辉洒下来,玄谷瞧见了那从太攀腹中而生的骨血,被太攀小心翼翼抱在怀里,姿态极为亲昵乖顺。

肌肤白皙粉嫩,吹弹可破的婴孩折过一双金黄色的眼睛来,也看到了玄谷,大约是觉得玄谷身上气息亲近,便咿呀大喊起来。

“——娘亲!——娘亲!”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写完太攀下蛋的时候,脑子里模模糊糊升起一个“养恶为善”的概念

希望太攀能够体会到母爱的伟大,做一条善良的蛇叭(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