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幽,无日之地。
和妖族的战争,已经持续了大半个月。但这一次,跟以往每一次妖魔两族的小摩小擦都不一样——以前,只要一起争端,妖族必然会派妖族使者来杳冥宫魔君雾越座前尽力解释一番,先做出俯低姿态低头道歉。随即,魔君便向妖族使者做出大度的姿态,亦或是小小地不痛不痒地惩戒一下,双方便各让一步,将引发争端的罪魁祸首分别推出来,杀一儆百以儆效尤。
一直以来,九幽的和平都是这么保持下来的。这一次,却再也没有妖族的使者进入魔族杳冥宫,诚惶诚恐地向魔君解释了。这一次,妖族换了他们的妖族大军,从妖族与魔族的边界,魔雾之森,直接开进了魔族的中宫杳冥。
那个九幽人人畏惧的天魔雾越,已经被他们的妖王太攀陛下,亲手杀死。只剩一个亡国的魔族公主,被魔君雾越八千年娇养,保护得如珍珠美玉,素来无忧无虑,从未曾受过什么苦楚,又哪里知晓战场谋策的杀人手段?
此刻魔族失了魔君雾越这个主心骨,小公主雾灵儿又年幼不懂军务,不能使魔族上下军心稳定,力气使不在一处,心自然齐不了。魔族中很多位高权重的长老对魔族的未来也忧虑重重,所以只要稍加挑拨唆使,本就摇摇欲坠的魔族内部,迟早都会分崩离析。
此刻正坐镇中军大帐的北辰,对魔族的情况,已经看得很透彻。
九尾天狐族的族长抚着雪白眉梢,一双狐狸眼眸如月光宝石,轻轻眯起,笑道:“北辰大人所言甚是,我狐族有善魅者,此番正是混入魔族,将这趟水搅得更浑浊的时候。”
北辰轻轻合住案上百兽书册,颔首道:“那就劳烦族长前去安排人手。只是……”他说着,狭长妖魅的狐狸眼斜睇,用眼角余光瞥见站在大帐众人身后末座,低垂着头,披散下两侧发丝遮住大半张脸的女子。作为对妖王不敬的惩罚,那人的额角被烙上了一个青色的耻辱印记,那个狰狞丑陋的烙印,出现在那样一张美艳的脸上,已经算得上是毁容了。
“白狸族长。”北辰轻轻启唇,“你先前在魔族领地待的时间不短,必然更加熟悉魔族那些位高权重的长老们,可否由你为狐族的魅者引荐,与魔族方面接洽?”
追溯起来,狸族与狐族算得上是远亲,同族之人,总要念着几丝情分。妖王太攀让狸妖一族打头阵,想看白狸亲自杀了魔族公主雾灵儿是一方面,另一方面,真正的意图却是舍弃狸族,让他们当炮灰。
白狸显然也明白,她的意气用事,已经为族人带来了灭族之祸——他们狸族,向来命途多舛。上任妖王在位时,便有一场灭族之灾,难道这一任妖王手中,他们还是逃不过被灭族的命运?
妖王蛇蟒一脉,在很久之前,便开始猜忌他们这个在妖族中都算不得大族的狸妖一族。皆是因为当时的妖王盘蛇入梦,梦见一只大猫吞了蛇,醒来之后便请妖族中的巫妖长老为他解梦。没想到,这一解之下,就是狸族灾祸的开始。
巫妖长老说,大猫吞蛇,天意所指,怕是狸妖一脉会取代蛇族,成为众妖之主。当时的妖王听信了巫妖长老所言,断定狸族有反骨,便随意找了个借口,说狸族犯了重罪,株连全族。
那时候,白狸刚出生不到几百年,灭族之祸降临之时,她还是一只孱弱的幼猫,被老族长拼死带着逃了出来,送至魔雾之森,白狸亲眼看到,老族长被妖族的人带走杀死了。处刑的时候,她就在魔雾之森最高的那棵树上,老族长被架上高高的火堆,活活烧死。
“白狸遵命。”身段丰腴姣美的女子抬手,将颊边青丝轻轻撩至耳后,一举手之间,尤为风韵绝伦。
额角那块狰狞的青色烙痕露出来,身侧几个妖族低声啐道:“丑人多作怪!”
狸族的耳朵尖,耳力自然是极好的。白狸当然听到了那几个妖族的诋毁侮辱。
她只是笑了笑,斜眼抬眸看去,不过是一只灰头土脸的鼠妖,还有几个附和的雉鸡妖而已。
“啊!”那被白狸看了一眼的鼠妖猝然惊声尖叫,伸出颤颤巍巍的手指,指着白狸,“她她她……”
她看到那个白狸,突然露出了尖厉的妖齿,脸上化出本相——那只狸猫!它正舔着锋利的牙齿,在冲着她示威呢!
白狸现出本相的那一刹,快得仿佛只是个幻觉。她收起本相,依旧那副低眉垂目的温顺样子,躬着身,慢慢退至帐外。
北辰看了那大惊小怪的鼠妖一眼,蹙了蹙眉,倒是没有苛责什么,只是淡声道:“各族各部自领职责,都去吧。”
众妖再不敢失仪,噤声诺诺自行散去,北辰也化作青色遁光,回苍焰之树妖王宫,向太攀复命。
太攀的身体如软蛇瘫在御榻之上,这几日,他以妖族秘法慢慢除去红爻帝印,炼化噬灵石,进度可喜,他一身灵力大涨,隐隐有黄金蛇鳞化黄金龙甲之状,修为一日千里。只不过,虽然他修为日进,但身子却越来越乏困,精神也时常感觉疲惫……而且,他日日都做一些与那小帝君缠绵的怪梦,醒来后总有心脏悸动,身子滚烫的症状。
要知道,太攀本体原是一条黄金巨蟒,蟒族血冷,身体更是极少发热发烫。
最初,太攀只当噬灵石上被玄谷下了什么邪门的诅咒之术,后来他的修为在噬灵石辅助之下,大有裨益。至今,噬灵石已经被炼化了大半,他也没有在噬灵石上发现什么异样后手之后,太攀才放下心来,只是那怪梦还是日日都做,而且越做越古怪。
太攀耻于与其他人诉说,今日北辰进宫来,想来他的帝师北辰所见所闻甚广,应该是能为他解惑的。
寝殿之中,没有外人,北辰与太攀之间,也不太讲什么君臣之礼。
太攀懒洋洋斜倚在榻上,金色蟒袍垂在鸾鸟彩羽编织的地毯上,修长手指之间夹着一颗如鸽蛋大小的红色卵石把玩着。
那石头,正是噬灵石。原先如蛇蛋大小,现在被太攀炼化得已如鸽蛋那般大了。
与妖王太攀隔着一桌小几而坐的北辰知晓上古时期的妖王一脉,被玄谷所斩的那条即将化龙的白蛇,修习的就是噬灵之术。后来不知怎么事情败露,触怒了云易帝君,云易帝君便遣了座下最宠爱的小帝君玄谷亲自下九幽,来惩戒妖王。
妖王拒不受教,小帝君玄谷便一人闯进来,把修噬灵禁术的妖王从榻上拖出去,摘了妖丹,还拿走了苍焰之树的焰心。虽然老妖王被惩处了,但妖王修习的禁术,却被传承了下来,历代妖王,都暗地里修习过一些噬灵之术。这也是为何太攀一下就认出了噬灵石的缘故。
北辰抿了一口灵茶之后,将茶盏握在手中,修长手指轻轻摩挲杯沿。他低头浅笑着道:“陛下做那样的梦,也不是什么大事,实不相瞒,那日臣在阵外,也看见了潇殊神君溯世书上的场景,事后也想象过,自己是否有如同那两位花灵的福气……”
太攀扭头,有些意外地看了自己这个素来清冷雅致如冷玉的帝师一眼。
北辰却突然仰起头,喉间滚动,轻轻吐息,继续笑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陛下大约是对那小帝君一见钟情,才会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太攀却冷笑:“呵,一见钟情?怎么可能?她在你们眼中也许是美的,可在我眼中,也无非就是……”太攀拧眉,思考着措辞,良久却吐不出一个字。
“无非就是什么?”北辰语调揶揄。
太攀有些恼羞成怒:“……也和妖王宫里的舞者乐伶没有区别。”
太攀不辨颜色,不识美丑,他见过无数女子,都觉得稀松平常,可自从那日见了玄谷,总觉得,世间人,便再难入他眼了。
和那人一比,妖王宫的身段妖娆的舞者,音腔婉转的乐伶,便都是俗物了。
北辰只是抿唇喝茶,但笑不语。
魔族在妖族进攻之下,逐渐向毒瘴龙潭方向退去,妖魔之争,也已经进入了尾声,妖族几乎可以算得上是大获全胜。
那日蚀曜下太上忘情崖,出手之后,留下一句“杀道未成”之后,便又重回太上忘情崖了,仿佛妖魔两族之争,和他完全没有相干,这让心怀一丝希冀,指望蚀曜出手相帮的雾灵儿大失所望。
她顾不得魔族女帝之尊的脸面,亲自去太上忘情崖求蚀曜出手。
但少年只是冷声冷调,无情道:“魔族生死,与我何干?”
雾灵儿急得眼泪都掉出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了一通同族大义,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的道理,却也没有打动蚀曜。一心修杀伐之道的少年闭上猩红瞳眸,淡淡道:“上崖来一人,我便杀一人,上崖来千万人,我便杀千万人。”
他横剑,划过雾灵儿咽喉,将她逼下崖去。
玄谷坐在魔君帝辇上,看着刚上任不久的魔族女帝哭哭啼啼下山来。
身旁从小伺候雾灵儿长大的魔族侍者不忍心,恭敬央求道:“太后,您哄哄陛下吧……”
玄谷懒散托腮,以不痛不痒的口吻道:“嗯?怎么哄?”
刚好从太上忘情崖下来的雾灵儿听到她的侍女叫玄谷太后,又想到他们魔族此刻的艰难境地,这个风采绝艳三界的半步天道小帝君却混在他们魔族里吃闲饭,一点忙都不帮,不由气极了,道:“瞎叫什么!她怎么就是我魔族的太后了?!”
侍女一愣,小声说道:“……可,可她就是先魔君昭告魔界,金册亲封的魔君正妃,现在就是魔族太后呀……”
玄谷好似很认同一般点点头,伸手摸了摸跳上帝辇坐在她身边的雾灵儿的头发,似笑非笑道:“乖女儿,都说了,以后你要叫我后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