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苏雪回大叫着翻身而起,却发现自己弹起来的地方是一张土炕。

怎么回事……她蓦然地四处去看,映入眼帘的是一间简朴却干净的厢房。

这是间不大的茅屋,地上铺着整齐的青砖,桐木的柱子跟梁,屋顶不高。虽有些简陋,却布置得很清幽。

苏雪回撑着坐了起来,发现身上盖了条薄薄的毯子。

她想开口叫人,张嘴却愣了起来,我想叫谁来着?苏雪回摸不着头脑地疑惑着,有个名字就在她唇边,但是她就是想不起来。苏雪回皱着眉头,将那毯子在手里反复搓来搓去。是忘了什么呢……总觉得该是什么很重要的事情……

木质的格子窗外,夕阳的余晖斜斜在房内投入了一片暖黄的光芒,日薄西山,一束束刷金般的光线中浮动着细小的尘埃,苏雪回呆呆地坐了会,疑惑地想自己心里的那种缺失感是怎么回事,方才好像做了一个在坠落的梦,掉到一半就惊醒了。

也罢,可能是将梦的内容忘了吧。她掀开腿上的被子起身下炕,将脚塞进炕边整齐摆着的一双干净的布鞋里,脚底接触到软和的棉料时,不知为何内心莫名生出一种终于穿上了鞋的感动……

她本来只是穿个鞋,却没想到盯着鞋面的绣花看了半天。浆过的米色布面上用白线与银线绣着宛如重雪般的木兰花。

这绣得也太好了吧?苏雪回来回晃动着自己的脚,转移着角度去看那鞋面,那木兰随着角度的变化,宛若动了起来,盛开又合拢,这么好的绣工怎么放在了鞋上?不会有些暴殄天物吗。

房门是开着的,门外传来扑簌簌的声音,几只母鸡扇着翅膀落在她门前蹲着,发出了温暖的“咕咕”声。

“容容起来了?”不远处的院中飘来一声清脆利落的女子声音,一个窈窕人影端着个盆从她房门外雷厉风行地唰然经过。

苏雪回差点有些没反应过来。

“容容?”小院中的女子又叫了一声。

她后知后觉地赶紧冲外面大声回道:“恩,起来了。”

“开饭了,快来。”

女子从她房门外经过没多久,果然传来了一阵菜汤的香气。清新的青瓜伴着蛋花与紫菜的鲜香飘了进来,闻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苏雪回肚中立即附和着响应了一声,速度比她这个主人还快。苏雪回哭笑不得,期待着跑出房,外面天还是亮着的,青蓝色的天幕上布满了赤色的云霞,让这间小院晕染着些粉色的光影。

后院里整洁而干净,花圃里种满了花跟草药,蔷薇正开得如火如荼,一群母鸡温驯地蹲在房脚前,享受着天黑前最后的光照,苏雪回跑过去时将它们全部惊飞了。

“又在胡闹。”女子从炊房里转出来,眉目明艳地呵斥了她一声,手里端着盘菜。苏雪回开心笑着,要过去接,被女子让开了。

“你去把手洗好,乖乖坐着。”

苏雪回跟在她屁股后面,又稀罕地瞧着自己鞋面上的绣花,自然而然地开了口:“娘这花绣得真好,什么时候学的这个呀?”

女子将菜放在方桌上,转身就迅猛出指,哇!苏雪回一惊回身要避,竟然没有避过!被无情地点了下脑门,久违的痛让她紧紧闭了下眼。

“睡傻了,你娘绣得这个?就你爹喜欢这些玩意。”

我、我爹?苏雪回不可置信,捂着脑门站着。

女子从笼屉里挑了挑,往她手中塞了个最大个的包子,“刚出笼的,趁热吃。”说完从她身侧再度唰然而过,又去端菜。

苏雪回被手里热腾腾的包子烫得两手将它抛来抛去,刚揉好的新面蒸得又轻又软,整只包子都是肉馅的重量,她看着看着,禁不住地吞咽了下,放到嘴边想咬,又停住了。

她迟疑着没有吃它,捧在手里,那种似乎忘了什么的感觉又升了起来。她觉得自己好似模糊地记起来了一双清淡的眼睛。待她要仔细去想,那点头绪又倏忽溜走。脑海里就像是被罩上了一层浓雾,朦朦胧胧的,什么都不清晰。

“傻站着做什么呢,叫你爹来吃饭。”女子远远地喊了她一声。

苏雪回将包子放下,往另一边的厢房移动着脚步,那间屋子被改造成了一间绣房,门没关,苏雪回站在外面探了探头,没想到刚偷看了一眼,她就愣住了。背对着她端坐着一个男子,一身月白色长衫,衣摆绣着大片大片的鹤翼,如同绸缎般的漆黑长发曳地而下。

他虽坐在简陋的茅草房之中,但居然让满室生光。就像这室内收纳了颗稀世罕见的夜明珠。

苏雪回看呆了。那明珠般的男子长袖如烟,背对着她伏在一架织布机之上,似乎正在织着什么。机杼在他手下发出“咔嗒咔嗒”的连续脆响。

她脑海里冒出的第一个想法——这是我爹?

第二个想法——我爹不仅会绣花,还在织布?!

不对……

苏雪回怀疑地小声叫了他一下:“爹?”

那端坐的背影手上不停,漫不经心地回了她一声:“恩?”

苏雪回闭上了嘴。眼前的人妖气渺渺,自带微光,简直像个白色的烛火精。不对。

苏雪回赶忙从那男子身上收回视线,她几乎是用拔的才能将视线从那出尘脱俗的人影身上移开。回过头,身后被一盘炒菜烫得直搓手指的女子长得明艳动人,倾国倾城,却穿着一身裁制简单的布衣,可是朴素的衣着却根本压不住她冷艳的容貌,越发衬得眉目清冷而讥诮。

苏雪回方才没意识到不对,此刻突然发现了一处奇怪的地方,顺着线头往下揪,结果揪出了一大片不合理的地方,不知被什么术法混淆了的头脑子渐渐清明了起来,此刻是看什么都是破绽。

她娘这样的人华服加身时,方能与她那种盛势凌人的气质相配,此刻没了相衬的衣裳,那种高高在上气质被塞于乡野、塞于布衣之中,一下就显得突兀而矛盾。让人觉得这个人一定是被放错了地方……

她牢牢地抓着这一丝违和的感觉,努力拨开了脑中的迷雾,终于一件件记起坠落之前发生的事。默默地抽了口气。

娘早就死了。这里的是谁?

萧怀清又去了哪里?

他们本来是一起落下来的,怎么就剩下她一个……

难道这边的才是梦?

苏雪回四抬起手,掐了自己一下,疼得直皱眉,她又去揪房脚下的野雏菊。柔软的花瓣跟粘在手上的草汁很真实,怎么看也不像是一场梦。

她转动身子打量着周围,这是间山脚下的小门小户,院子不大,但是磨石、马厩、养牲畜的小棚子一应俱全,远处的群山俊秀连绵,在黄昏的光线下变成了淡淡的黛青色的影子,不远的山坡上是一片桃林,正在盛开着。

她之前在洞上听到的狗叫声,难道就是这户人家?居然跟她当时心中想象的分毫不差。

这难不成……难不成是一个幻境?

归隐田园,避世而居,一个小院子,爹娘双全……算是她很早以前就求而不得的心愿了。

辛亏这一切幻梦的制造者,并不知道她其实从未见过她爹,如果这个地方,是靠展示出人心中所想的东西将人留下的话,大概是在她脑海里找不到她爹的样貌,就只好跟着她的想象来了。

只是小时候的想象,放到她现在来看,显得破绽百出。她转回头,注视着房内正在织布的人。

她打小就没有爹,心里敏感,也没有问过爹去哪了,但是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似乎是她偷听来的,说是她爹……其实是只大鹤妖,来报她娘的恩,后来又闹翻了,便拍拍翅膀走了。这说法太过离奇,若是族中大人当面与她说,她马上就会觉得这是他们哄小孩的说法,是逗她玩的。

奈何她是偷听来的,别人当着面说上一百遍既成事实,都比不过自己翻出来的疑似边边角角。谁叫被挖掘出来的事实,总是比送上门来的看着更可靠些呢。

她当时还小,相信了这种说法。况且他们族中的织造,那是比皇帝御用的还要好些。这也成了她小时候心中的铁证,据说鹤妖报恩拔羽毛织个布是他们的传统节目。余兴可能是顺手再绣个花吧。

小时候的苏雪回心里总是想着,如果爹只是飞走了,那总有一天还是会再见的。只是越长越大也明白过来这说法的可笑之处,也没有刻意地去推翻它了。

没想到,今日居然遇到了将这一句玩笑当了真的可爱幻境,纯真得几乎冒着傻气。

只可惜当这美好的一切被看穿了,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啊。

那个轻白的背影真像一尾羽毛,看着轻而不受拘束,不论世事如何变幻。他端坐其中,优雅地织着布,半分不受其扰。

“叫来了没!真是够了!吃个饭还得三番五次去请你们父女俩是不是!”身后传来她娘脾气火爆的怒喝声,苏雪回一缩脖子。

房中的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微微地侧过了头,在苏雪回几乎能看清他的侧脸时,她转身落荒而逃了。

她站在花圃前考虑了一下,这娘虽说是假的,脾气居然是十足十的像,再呆下去天就要黑了,等开饭她娘不管是真货假货肯定都会强硬地将吃的塞进她嘴里,萧怀清似乎跟她说了不能吃这里的东西,还是趁早找到出去的方式比较好。

“容容!又跑哪去玩了!”

苏雪回吓得浑身一抖。女子已经风风火火地赶到了绣房前,一看她不在,又怒冲冲地喊她。

她膝盖一软,她以前天不怕地不怕,最怕的就是娘了,一猫腰就钻进了半腰高的草圃中,茂盛的植物微微一动,就将她的身影隐藏了起来。苏雪回慢腾腾地往前挪,来到了篱笆处,钻了出去。

离开前她又远远看了自己娘亲几眼,娘果然还是最美的!

她转身,顺着山上的小路离开了这间小院子。

方行出没多远,苏雪回满脑子都是那野爹的背影,袅袅的人独居陋室,素衣白手,几乎一眼便印入了她脑海中。

苏雪回后悔地握拳一砸手掌心,刚才怎么忘了让这野爹变个身给她看呢!她还从来没近距离摸过鹤,更别说鹤妖了!这种鸟战斗力太强,脾气还爆,跟她娘一副德行,也难怪没一起过下去……苏雪回小声碎碎念,也不知道她到底是遗传了谁,反正是假的调戏不用怕!也太遗憾了!

“容容!”

山道头居然又传来了一声阴魂不散的呼喊。她娘清亮的声线几乎就响在了不远处,苏雪回吓得膝盖再度一软,赶紧拔足狂奔。竟然还追出来了?!

就算是假的,现在的她也不一定能打得过,肯定又要被按住了狂上一顿板子,说不得就被按在这里长久困住了。她小拍着胸口,辛亏自己没被她那爹吸引,悄悄走了。

苏雪回暗赞自己英明神武,顺着乡间的小路一顿跑,直到乌金下沉,蓝得浅淡的夜色充满了小路,也没想到该怎么出去。

七里香的芬芳在凉爽的夜色里浮动着,月亮上来了。小路旁青油油的稻田上出现了几只萤火虫,苏雪回毫无头绪,不知该去哪里找萧怀清。又担心她娘会不会突然冲从哪窜出来将她逮回去。

夜风送爽,而在在重新蠕动着填回去的地面上,黑色的泥土中半埋着一朵纯白的骨雕玫瑰。没多久旁边的泥土簌簌一动,一条巨大的蜓蚰翻了出来,将它一卷,带进了土里。

长风怒号,风中卷着大雪,挟裹着世间。

月连城在风雪中转进了一间小农舍前,拂下了兜帽,看了眼天色。时辰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