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怀清的剑,锻自应龙渊之顶,下取龙渊极底万年不见天日的寒冰白铁,上取千年难得一见的九天陨月,锻成之日,其铸剑师裂卿留下一页残谱《潋天意》,随后不知所踪。

裂卿本不叫裂卿,其人说来,也算是修仙界一桩令人津津乐道的谈资。

他本出身铸剑名门,也曾铸过无数名震天下的利器,此后开宗立派,名曰“列光”。

时人对身刻“列”字的刀剑是推崇备至,千金难求,几乎抢破了头,在各路门派之中掀起了阵阵腥风血雨。然而好景不长,盛名之下也不知因何缘由,自某一日之后,他铸的剑不管是卖出去的还是送出去的,不管是他主动铸的,还是别人求的,全部一把一把接连而断。

一时间“列光”成了“裂光”。百般艳羡的同门,外加求剑不得的世人给他冠了个当之无愧的裂卿之名,大加嘲讽。

潋天意,便据说是他所铸的最后一把剑,剑如其名,睥睨凡尘,荡涤天意,横行天下!是再狂也没有了。入鞘时如三尺水,出鞘时便如极渊中的千丈冰。

柄与剑身色如霜雪,浑然一体,利刃之上寒光连绵,剑气冲天。而剑身又如明镜一般,只要出剑的速度足够快,剑身之上便不会留下一丁点的血迹。

握在萧怀清那骨节分明的手上,便在空净无尘的寒芒之上,更多了一分肆意与嘲讽。仿佛只是看一眼,便会被其割伤。真真切切的是剑与人交相辉映,夺目得不讲道理。

雀儿当时,只凭看剑便能确定眼前之人是萧怀清,也是因为此人与此剑,皆是十分有名。

当年天婵掌门素仙为她的爱徒萧怀清求得此剑之时,还生出了好大一场风波。素仙生的美,萧怀清亦生的俊逸无双,此剑更是品相至臻至极,无与争锋。只不过是不知何时会断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人人都道这天婵怕是一门以外观为首要的草包流派。

轻浮、浅薄。满门上下皆是追求容貌、附庸风雅的花瓶。

修道之途,大家都清心寡欲的修行,偏生你这么美,美就算了,寻把剑也要是最美的,美则美矣,又不可亲近,让所有心存撷芳之念的人全部铩羽而归。如此肆意,如此拔尖,如此决绝,岂不是主动寻衅、扰人清净?这般那般一番编排,倒不是旁人嫉恨的错了,而是你长得太过好看的错!

更有甚者,还暗自揣测这天婵素仙……怕不是对自己那不可一世的徒弟心中有意吧?花了大力气寻了如此一柄利器博其欢心,这般宠爱,不正好落人口实?

各路修士道貌岸然的背后,到处皆是传得有板有眼的流言。再加之那天渊是何等势力,前后五百年,也只出了这唯一一门能与仙门霸主长决针锋相对的大宗派,而天婵,碰瓷了半个天字不说,即便这般使尽了浑身解数,大部分修道之人连他们山门开在哪儿都不知道。

别说跟霸主长决、天渊相比了,就连与二等三等的倾海阁、忘心楼相较,都显得门庭冷落车马稀少。

更别说在天渊中人对天婵种种亲眼有加、不分场合地调戏下,这天婵弟子们出去说自己是正经宗派,还真没有几个听客不会大笑的。

被轻视的高岭之花们与那一世盛名却落得个墙倒众人推的裂卿也算有异曲同工之妙了。不管素仙使了何种手段得到了那把潋天意,总归不算令人太过吃惊。

这把剑,是裂卿一生绝学的绝响,所有人都惊叹于它的不似凡物的同时,但凡越美的东西,不管是人还是物,便越期待看到它们支零破碎的结局,这似乎是从人心的黑暗中孕育出的恶之花,被所有人明里暗里地粉饰为四个字——

天意如此。

好事之徒们只等着看这剑中极品的潋天意何时也落得个断得齐齐整整的命运,唾沫横飞笃定不移地翘首以盼着。

而那萧怀清,使着师父赐的一把不知何时会断的剑,内心也不知会作何感想。

苏雪回自是不知道这许多官司的,看着萧怀清显露异象的剑,脸上流露出了一丝惊愕,“怎么变红了?”

萧怀清没有答她,显然他们两个的关系,还仍未到他会向她多解释一句的地步。

苏雪回又碰了一鼻子灰,当下亦不再多言,但看他的佩剑之上,那抹赤色在清冽的剑刃上如入了水般晕染开来,将他整把剑染得绯红妖异无比,愈至剑尖,便愈红得惊心夺目,仿佛刚杀了什么妖物,流淌的血珠汇集到剑尖,摇然欲落。

他一直都像只优美而霸气的飞鸟。

神情、眉目、衣着、还有那手中剑,风格统一地将萧怀清这个名字描绘成了一阙清艳的云间辞。圆月皎洁,碧海摇光。

可现在那把赤色的剑却完全打破了这种美好,萧怀清像是提着一截方从魔海中捞出来的邪刃,不断地往下淌着血。这种令人不安的阴鸷之物会出现在他身上实在是令人奇怪。

苏雪回还没搞明白这种变化是什么原因,第一波围过来的尸潮已然杀到了跟前,她方想挥舞令旗先让它们狗咬狗一波,手还没提起来就尴尬地停住了。

化为了走尸的阵亡士兵们像潮水一般从她两侧分流而过,竟然没有一个去注意她的。

苏雪回像截木桩眼看着铺天而来的潮水居然在她面前陡然分开,撕咬间、狂奔过她身侧后,又迅速合拢。嚎叫着全往后扑。

被无视了……被□□裸地无视了。

苏雪回吃了一惊。怎么着,都嫌我矮,看不见我吗!!

她转头去看,果不其然,全都奔萧怀清而去了……苏雪回一时没搞明白,究竟是这面令旗让它们觉得她是自己人所以直接将她略过了,还是萧怀清身上有什么吸引着它们蜂拥而上的东西。

那袭高不可攀的白衣眨眼间又被吞没了。

苏雪回不知所措地捂了下脸,有些汗颜,不好意思地冲他喊道:“对不起!我是不是又把你坑啦?”

萧怀清自是不会回她的,残缺不全的尸兵被一波一波地打飞了出去,苏雪回站在外围看,只觉得好不壮观。萧怀清这次怕是真生气了,暴戾非凡,她隔着层层叠叠的死人尸都能感觉到被强制制冷的空气,锋利的气劲从那尸山血海的中心爆发出来,甚至割痛了她的皮肤。

苏雪回刚想上去帮他一把,陡然感觉到自己身后的寒毛也针锋相对地全倒竖了起来。

有东西来了。

她猛地睁大了眼睛。

四周像是突然起了雾,冰冷死寂的、令人绝望而毛骨悚然的空气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苏雪回像是被浸到了冰水里,几乎立即从头凉到了脚。寒冷是如此迅疾而猛烈,像一个巨大的冰块从她头顶一路顺着脊椎滑了下来,沉甸甸地跌进了胃里。她手臂上的皮肤一阵阵战栗,她后颈细小的毛发全部竖了起来。

就连声音似乎都被吸走了。苏雪回吐出一口气,在她唇边形成了一团白雾。她感觉自己的耳朵像被雾色堵住了,什么都听不见,除了那湿冷的马蹄声,还有沙沙蔓延开来的雾气的轻响。

她僵硬地,一寸一寸地侧过头。

马蹄声缓慢经过她身侧,苏雪回无声地看着那巨大的尸马从她肩上一点点出现,先是骇人的马头,接着是腐烂的躯体,光从她身侧通过的马腿就有两个她那么高。

简直像一辆破烂而诡异的战车,巨大的车轮缓缓滚过,差一厘便能轧死她。令人胆寒的黑暗气息源源不绝地从她身侧散发出来。

苏雪回一动不动地屏住呼吸。方才看它们还在百丈之外,没想到接近得如此之快!

不知这三个赶羊人会不会也无视她……方想到这,那粗长的烂皮马缰被勒紧了。

巨大的尸马停了下来。

苏雪回几不可察地将刀出鞘了三寸。她身后的衣服已经被重重冷汗湿透了,冰冷的麻布紧紧地粘在了她的背上。

这是她一生之中第一次遇到这种非人的东西。她的小指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寒冷,细微地颤抖了起来。

一阵可怕的,像是昆虫般密密麻麻的咀嚼声在她头顶咯哒咯哒地响了起来,随即,一阵阴湿的气息喷在了她后颈上。黏腻而腥稠,仿佛死亡本身般寒冷得令人动弹不得。

苏雪回听到那个东西嘶哑地念了句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