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与你调笑几句而已,这便生气了?”

他生气了?苏雪回疑惑地认真看了看萧怀清。身侧人立如玉树,气息仍像那明月之下的寒潭之水,空净无澜,他甚至在看完尸山之上立着的是谁后便不甚在意地移开了视线,苏雪回都有些怀疑他到底有没有去听那山大王的垃圾话了。

眼挫了吧,我到现在都还没见过这家伙生气。

那人遥遥冲这边抬了抬下巴,语调里似乎压着笑,“我说的是你,小丫头。”

苏雪回恍然大悟,哦了一声,认同地点了点头,“看来你也不算太瞎嘛。”

一语方毕,只见苏雪回一招灵巧的鹞子转身,萧怀清这才愣了愣,他后知后觉一伸手,这次没捞住!

苏雪回身量尚小,行动极快,眼角撇见萧怀清那小动作,心里得意得要死。告诉你,我可不会在同一个地方跌——两次!!她连跑几步飞身跃起,凌空伸手便够着了不远处那把横刀,提手一抽——

雪亮长刀从地上的累累尸骸中拔地而出,秋水般的刀身印出苏雪回一双尤其分明的眼睛。刀已到手,她于另一侧稳稳落地。

那截露在残破血肉之外的刀柄,仅在顶部装饰着简洁的银雕,乍见之下古朴稳重,却处处透露出锋利低调的气息,她于墓碑般林立的断刀残剑中,一眼就看见了它刀柄上,细银雕出的兰草折射出的微光。

冥冥之中,它闪了闪,像一点荧光优雅地藏身于剑冢深处,唤了她一声。苏雪回的注意力霎时间便被全部吸引了过去。

刀吟清越,苏雪回随手挽了个刀花,双目神采飞扬。

似乎她只有在握着足以保护自己的利刃时,才会毫无顾忌地露出此等张狂的神情。

手中的横刀两指来宽,刀身狭长而直,□□后竟然与苏雪回身材差不多高。虽为横刀,重量却很轻。

战场之上,埋进泥里的不止是热血与骨骸,还有无数也许再也不见天日的名兵利器。它们随着身死的主人一起渐渐腐化消逝。所以苏雪回一直讨厌行军打仗,不管是怎样出世的利刃,皆会在靠堆人数为上的车轮战中被碾为凡尘。

再锋利又如何呢,就算是三十万人皆执柴刀,仅需一人一刀,挥至最后,刀口尽崩,刀身折断。

她看向那堆层层叠叠的断肢残骸,没有找到像是刀主的遗躯。它将将三个越陵士兵串成一串,定在了地上。它被苏雪回从土坡一般的越陵人身上被□□时,刀刃上竟然还是干净明亮的。

刀柄微凉,无比贴合着她的掌心。苏雪回手里有刀,心里终于稳了下来,她两手持刀,划了道状如满月,极为意态奔洒的刀风。

“喂,那边的,你刚才说什么,有本事再说一遍?”

萧怀清被她那一手流畅的转刀逼退,在她身后终于开口,不急不缓地问她:“苏雪回,你在干什么?”

她顿了顿,迟疑而又不假思索地说:“……在给你找场子?”

只听尸山上的那人爆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萧怀清只是闭了闭眼。你看,正是因为有对比才有高低。这修养的不济一下就暴露出来了,苏雪回对着那只循着血味而来、迎风招展的豺狼怒目而视。

她一时也没有搞懂这种带着邪意却又没有杀意的对立感是因何而生的。下意识觉得危险,却又判断出这并不致命。便姑且偷懒,怒目而视是最为省事。

萧怀清按下她的刀,移步来到了苏雪回身前,挡住了她兢兢业业灼灼逼人的视线。

“……这里用不着你,一边去。”

“哈哈哈哈哈!!”那人笑得似乎泪都要出来了,在尸山上东倒西歪地跟各路还有幸立着的将士们称兄道弟。一边搭着死尸的肩,一边虚虚抹眼角。

“我的天,哈哈哈,你们天婵,是什么时候收了这么有意思的姑娘。哈哈哈哈哈哈。”大笑声在这死寂的坟场上空盘旋,诡异而邪性,笑到最后,甚至如秃鹫看见将死的活肉飞鸣着聚集了过来般渗人。

也不知道他这样放浪形骸的笑声是不是惊动了什么,苏雪回敏锐地觉得脚下的大地震动了一下。

从地心深处似乎隐隐传来了鼓声。

她刚以为自己是产生了错觉,地面复又跳动了一下。

苏雪回猛地低下头看着脚底的地面,不轻不重的寒意从她的皮肤上摩擦了过去。

她这次听清了,这擂的……是战鼓!

她飞快抬起头急急唤身前的人:“喂,你听到了吗?”。萧怀清即使站在这种恶臭可怖的乱葬岗之中,仍然像从月亮上下来的,那神情之淡,似乎是并不活在此间。

“从这一刻开始,一步都不要离开我。”

苏雪回直叹,自从遇到了这群修道之人,发生的事便没有一件是她清楚明白的。她有些不安地问道,“为什么?这是怎么……”

话未说完她便闭上了嘴。萧怀清跟她都站在没有尸体的低处,他专挑露出泥土的干净地方走,苏雪回也一直注意着没有踩到任何一位为了根本不属于自己的天下权势而命丧于此的可怜人。

而此刻他们四周堆积如山的尸堆上,慢慢走出来了四、五条人影。一众皆是身量高挑、豹肩狼腰,气宇轩昂的男子。他们逆着光,从脚下蔓延出冷硬的影子。身上皆穿着与那闻风而来的豺狼同门同派的衣饰。

浓如长夜的鸦青色劲装,从深色的披风下露出一双双裹着深色皮套的手。那手套还与一般的长度不同,漆黑的皮革延伸上去,甚至包住了结实的小臂。

苏雪回一眼就看明白了,这种装束,手上沾的血可以轻易洗掉,衣服也不会弄脏。

不管是杀什么都是相当方便的。

他们散漫地踩着无数士兵的躯体登至了连绵不绝的尸山坡顶,就像脚下踩的不过只是一堆蝼蚁。一个接一个站在了那快要笑死过去的疯子两侧,将他们俩包围了。

苏雪回警惕地握紧刀,移步与萧怀清背靠着背。

那魔头般的家伙竟然还在笑,他蹲下身,一手握笛,一手闲闲地搭在膝上,于是尸山之上的那群豺狼虎豹之中,便凹进去了一个代表头领的高度差。他用手摸了摸下巴,好容易止住笑意,看几眼苏雪回,复又大笑起来。

有毛病吧这人?

“琴师兄,何故笑得如此开心,难不成是寻着阵眼了?”

苏雪回刚以为这群刽子手模样的不速之客一个赛一个的邪嵬,一把轻柔的声音便响了起来。那笑得像个疯子似的家伙后走上来了另一人。看高度竟然比他们所有人都矮了一截,但身段弱气却修长,像个斯文的小公子,脸更是长得眉清目秀。

“你们怎么都来了。垃圾收拾完了?”

小公子看了看蹲在自己面前的师兄,负手歪头,趣味盎然地顺着师兄的视线往下看。

“回师兄,老远便听见你的笑声了。师弟们好奇,且来看看。”

琴站了起来,把玩着手上的短笛,朝下遥遥一指,“来了也好,雀儿帮我看看,下面的是天婵的谁?”

站在琴左手首位的粗旷男子抬了抬下巴,接道:“那白的像出丧的,怕不是月连城吧?”

“非也,月连城是个病骨头,哪有这个——看起来有味道啊?”

他们就像一群戏弄着猎物的鬓狗般,嗅着血腥便兴奋起来,发出了一阵蠢蠢欲动的骚动。

“是么,我倒喜欢月连城那种弱气之感,是个女的就好了。”

“傻子,天婵你怕是只认识一个月连城吧?”

“呵,自是比不过师兄八面玲珑,四处吃香的。”

苏雪回的脸终于冷了下去。她目如寒霜,看着高处那些轻浮调笑着的人,只觉得手中紧握的刀越来越轻。轻得她抬手便能劈出去。

萧怀清似乎是感觉到了她身上突然汹涌的锋利,微微回头看向她。

他摇了摇头。

雀儿只看了一眼萧怀清手中的剑便颔首说道,“回师兄,此人是萧怀清,天婵最受素仙宠爱的二弟子。”

琴抬手便用笛子敲了雀儿脑壳一下,“废话,萧怀清你师兄会不认识?我问的是旁边那个小的。”

苏雪回闻言恶狠狠抬眼,力图光用视线便让此人知难而退。雀儿摸着被敲痛的头刚转过视线,便毫无预料地与那样的目光对视了。

他退后一步,眼睛慢慢地越睁越大。

琴等了片刻,身侧专司线报的师弟却没了声音,他转头去看,“说啊,怎么了?”

雀儿迅速地眨了眨眼。猛地俯下了身子,双手交叠挡住了自己的神色,拱了拱手,“回师兄,师弟不知,还需回去查查。”

苏雪回没想到还真凑效了,她本来下意识地想压低声音,却又想到这应是多此一举,便直接问道:“这些人是谁?”

“天渊的人。”

“天、天渊?”苏雪回心中默念,吃了一惊,天婵天渊,也就相差一字,“难不成……你们还是同宗的?”她一个不落地飞快过了遍月连城与左清秋的姿容,心里一时因她此刻是该尴尬还是该打人而产生了丝丝迷惘。

同宗能同出豺狼虎豹与月下尘,这门派也有够神奇的了。

萧怀清甚至没有看他们,就冷淡地否定了,简单的甚至只赏了两个字——“不是。”

比他跟苏雪回说话时,字数居然显得更少一些。

此等危及存亡之际,多解释一句话怕不是都能要了他的命。苏雪回虽然心里将他翻来覆去的腹诽,但是萧怀清说这两字时的语气过于微妙。她竟然一下便听懂了,这句不是,怕不是等于——倒贴。

她被自己的理解惹得噗嗤一笑,终于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琴难得有风度地等他们将悄悄话讲完,听到这句,眯眼勾起唇角,笑得是三分风流七分邪性,身侧的其他人更不愧个个皆是一门出来的,混不在意,像是全都见惯了天婵人的冷淡,姑娘越高冷他们便越来劲。

几个屈起手臂,冲她打着响指。

“还不快来见过你天渊的哥哥们。哥哥高兴了,带你们出去啊。”

苏雪回被这群修仙的整懵了。她提着刀,想笑又不敢笑。这真的是修仙?修的济公???还能有这么魔性的仙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