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能知道这沉默是麻木是习惯,是提炼自,半生的痛苦与悲哀…谁能够说完全了解自己?于赵苏尤其如此。

 “喜欢的,不喜欢的,你都应该明白地说出来啊!或者哪些是你自己心里想做的,哪些又是你自己心里不想做的,你难道从来都没有想过吗?老是这样由别人摆布!”

 “有什么难过,有什么委屈都应该说出来啊!”当翥凤这样对着赵苏大喊的时候,她一定没有想过,赵苏有多么地迷惑。有什么话就说出来。从来没有人对他这样说过。从小至今,他的命运仿佛只是掌控在别人手中。

 连下一步会身在何处,他都无法掌握。时而江南春思,时而大漠风云,时而玉京艳史,时而御苑香心。这样地四处漂流着,能不抗拒么?可是所有的抗拒与呐喊都最终只能在强势的力量下灰飞烟灭。

 除了关外那一场离离春梦里的欢笑,从来没有人问过他的意见,从来没有人愿意聆听他心里的声音。

 而那个大漠里的温柔王储,那场如蝶倏化的梦境,终究也只能被风吹得不见踪影…有什么话就说出来。这是多么新奇的语言。从来只有人说“你必须怎么样”头一回听见有人关怀地问“你在想什么”是啊,我在想什么呢?曾经梦想过如父皇般主宰自己的帝国。

 可是当母亲被杀那一刻,已经注定了这个梦的破灭。曾经梦想会有自由如风的一生。可是在太后的毒打与凌辱下,几近崩溃地成了她控制下的傀儡。曾经梦想过与世无争的安定生活。可是上天赐予的却偏偏是四处的漂泊!

 年少的梦想,就这样一个接一个地急遽破灭。极度的痛苦与屈辱中只有彻底地“超脱”了。不再反抗什么,不再奢望什么,任命运的风把我吹往何处。

 逆来顺受,可怜的人唯有选择沉默。其实,当一个人,已被人彻底物化的时候,唯一能够保护自己的,或者也只有沉默!

 这么一年一年地沉默了下来。,麻木不仁地延续着这无用的生命。可这西夏少女却突然闯进了生活,执意要问他在想些什么。茫然。我只是想活下去罢了。可是你又为什么想要活下去呢?难道每个想活下去的人,不是至少该有着一个促使自己活下去的梦想么?

 可是西夏少女没有来得及问下去。而赵苏也错失了想到这个问题的机会。翥凤走了,他还是默默地活在金宫里。自卑地活在往事的阴影里,只能以沉默和无动于衷的方式,竭力地维护着自己的早已破碎的自尊。可怜的人!他以为这样就能维护住自己、早已被践踏到泥里的自尊!久僵于冰冷的人,最少的热量也能让他如获至宝。

 就好象久困于控制而凌辱下的赵苏,在完颜煜的温柔里,虽然他从来不肯承认自己早已沉沦!可是完颜煜,这位意气风发的年轻君主喜怒无常的态度,让赵苏很是难堪。

 何况他还是自己女儿的丈夫!对锦园的愧疚让赵苏无所适从。他并不愿失去年轻皇帝的温柔,又竭力想维持住长辈的尊严,时时想求得女儿的谅解,又无力抗拒自卑的阴影…在十字路上畏畏缩缩,煎煎熬熬,偏偏这时候又冒出来一个华琴!

 那么纯洁美丽的孩子,让赵苏整个人都被打进了自卑的深渊。华琴仿佛就是为了作他的对比而来到这个世界的…他的美丽反衬出自己的平凡,他的纯洁反衬出自己的不堪,他的勇敢反衬出自己的怯懦,他的青春反衬出自己的衰残…看着完颜煜与华琴相拥的画面,赵苏是彻底地无地自容了。

 心里痛得厉害,可是还必须强迫自己,装出无动于衷的姿态…病中完颜煜来了,不但没有带华琴来,而且一反常态地又恢复了以往的温存。

 病榻上的一场缠绵,温柔旖旎,让赵苏心底又升起了一线希望…虽然强迫自己要放弃这无耻的念头,可是怎么能压抑得住呢,然后第二天年轻的大金国君主就率兵出征了。

 寂寞的日子,心烦意乱里想念,没有等到完颜煜回来,没有等到这位年轻英俊的大金国皇帝,轻快地走进院里、爽朗地叫一声“苏儿”只是等来了这一场始料未及的事变…终究还是无法控制自己的人生。

 所有的热情与希望再次被冰冻,虽然本来就是如此些微!只能,等待,命运的再次安排…竹外疏花,香冷瑶席。此时有、暮雪初积。银萼无言,耿耿相忆。然何逊,而今渐老,已半忘却、春风词笔…命运却,总是难以预料,它急如旋涡,如骤雨,是碌碌众生,怎能抗逆…

 披着一领灰鼠裘,踏着覆上了一层薄雪的松竹曲径。迷离的粉雪遮挡不住已近在咫尺的一楹修舍。

 风帽阻止了雪花溶进春云样流动的黑发,却仍有轻盈颗粒,攒上长长的睫毛。寒,触及眼睑。流进心中。这样下去该如何了局,谁知,有谁知…那深藏心间的往事,已经竭力要去忘却了!

 为什么,又揭天而来,直逼眼前,该如何去面对…“请娘娘暂且宽坐。主人马上就会出来。”

 侍从模样的人,殷勤地引进了西边厢房里。房里一只鎏金珐琅火盆,红红的火苗四面输送着热意。接收到赵苏疑问的目光,侍仆憨厚地笑了笑,指了指里面。

 隔着猩猩毡帘的里面,确实有轻微的响动。是…是,合丹。该是合丹。…合丹!这两个字倏地打上胸口,为什么,还是会有一阵疼痛。合丹。…强迫自己忘了。以为自己忘了。可是,真是就能漠然地、全部忘却吗?为什么,一想到这两个字,心脏还是会骤然缩紧,一念出这两个字,嘴里还是会苦得发颤…

 那一场短暂的、离离蝴蝶春梦呵…脚步声。不自觉地低下了头,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苏兄,久违了!呵呵!”咦!愕然抬头,是…不是当年的王太子、如今的蒙古国君,合丹,而是一位身材高挑的青年。

 年可二十七八,生得极其俊美。甚至只能用艳丽形容…只是紧抿的红唇,时时地勾起残酷,漂亮的凤眼,往往会凛出寒光。眼神锐利地打量着眼前苍白修长的人,笑得何其华美。

 “巴雅尔?”赵苏不觉大吃一惊,瞬间又觉得似乎是在松了一口气。不必去面对那个不知该如何面对的汗王,让他心里微微一定,也勉强地笑了笑:“巴雅尔,是你?”

 巴雅尔笑道:“王兄不得闲,命小弟前来迎接苏兄。…转眼十年光阴,苏兄还是风采依旧呀!”

 “巴雅尔,你…”赵苏实在不善于应对一向神采飞扬口齿伶俐的巴雅尔。从以前就是这样。眼下也是尴尬地在苍白的脸上红了起来,却慌乱地措不出回答。巴雅尔见状一笑,说:“我们走罢。王兄在城外等着呢。苏兄前请。”

 他暧昧的语气和别有深意般的笑容,让赵苏有点不自在地将头一低。瞬间又醒悟似地从椅上站了起来,长长的浓郁的黑发无声地顺着脊背簌簌流了下去,如飞瀑,如轻云,如飘烟。

 清冷的芳息在温暖的室内淡淡漾了开来。走出宁王府,长安和巴雅尔带来的侍从都站在纷飞的细雪中。这时候暮色蹒跚,侍从们都手执着羊角灯笼,模糊的红光照耀出了大门前停着一的一辆毡车。

 ***“…古…古孜丽公主!”守在牛皮大帐篷前的士兵吓了一跳,被少女娇媚而凌厉的眼光一瞪,想要阻拦的话声不由自主地弱了下去。

 “王爷…王爷说了…任何人都不准进去的…不然会重惩小人…”“哼!重惩?不让本公主进去,你先摸摸腔子上有几个脑袋瓜?信不信我现在就敢砍了你?!”

 纤指摸上悬与腰间的短剑,清脆的声音里明明就是威胁。那士兵吓得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信不信?怎敢不信?谁不知道合丹汗溺爱妹妹,向来任她为所欲为。

 底下人稍有冒犯,必杀无疑。他一个小小兵士,哪敢违抗古孜丽公主?“不不不…小人不不不敢…违抗公主…”结巴着,惨白着脸,抖兮兮、眼巴巴地看着公主嫣然一笑,从自己身边走了过去。

 好歹保住了性命…可是可怜的士兵一转瞬又发起抖来。公主这边是应付过去了,王爷那边可怎生交代?别看巴雅尔王爷平时看来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可是长年跟随身边的人,谁不知道王爷的喜怒无常…

 古孜丽以同样的方式斥退了其余两名把守内室的士兵。轻盈地蹑足进了最里间。这次二哥巴雅尔出外迎战西夏,迟迟半年,于昨方凯旋来归。今日接到报信,说王爷率返回人马已至京都郊外驻扎,准备整顿一日,次日进京面圣。

 古孜丽闲着没事,瞒着王兄就偷偷出了城,溜至军营中来寻二哥说话。往日她进二哥营中向来随心所欲,不料今日竟接连被重重拦阻,古孜丽心下大疑,自忖莫非有什么诡秘之事发生?想到这里,故连吓带哄,居然顺顺畅畅进了内室,听见里有话声,不由得屏住了呼吸,细步靠近门边。

 搀和了香料的羊油烛摇曳着氤氲的光影,在坚韧的牛皮帐篷壁上投下长长的淡黑。出现在光影参差间的人就是她的二哥巴雅尔。象牙般的精致脸上漾开着灿烂的笑,漂亮的凤眼正注视着对面的人。

 一边在轻声地说着什么,他坐在紫檀雕花圆桌旁,执着一把新暖银壶在往小小两只玉桃杯内斟酒。色泽浓厚的淡绿醇酒,如丝线般贯注进玉杯里。咕咕的响声,让古孜丽不知道为什么心间会莫名其妙地微微一动。

 闪现宝石光泽的绿酒,好象,勾动了久远记忆中一直不能释怀的某一点…到底是什么又再也记不起来…还是好奇心占了上风。古孜丽悄悄移动了一下。对面的人倏地映进了眼帘。这个人…这…这…这不是!可是又,怎么会!

 是他?本来只存在于记忆和想象中的人,却突然活生生地出现的眼前,可能想象到古孜丽的惊骇?过度的吃惊,让古孜丽差点儿就叫了出来。

 慌忙以手捂住樱唇,仍难抑制蓬蓬的心跳。阿苏!是,竟然是,阿苏…怎么会?怎么…都说往事、会随风去。

 在江南、是飘零在颓檐下的烟雨,到漠北、该是那、划破长空的雁唳。都说往事、会随风去。为什么,我的记忆、偏是那经年不能愈合的伤口,麻木的疼痛着、浸泡在冷冷的空气里…都说往事、会随风去。

 是谁、是谁、那又是谁,残忍地揪紧了、那些、似乎久已忘怀的心意…金黄的笈笈草滩,在将暮未暮的原野下渲染出新鲜的嫩绿。赤褐色的沙滩,雪松丛丛,灰白、蛋黄、紫红、层层勾勒到天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