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五月灿烂的阳光已经由碧纱窗外浅斟慢酌了进来,珍重地将温暖,斜斜曼延到床上人儿苍白的清瘦的脸腮上,浓郁的春云般的黑发上。

 匆忙移来的填漆床上,只挂着朴素的青纱帐幔,随着朝晖的拜访,也有了模糊的阴影,在杏子红的单衾上,浓淡深浅,款款摇荡。

 若有若无的熟悉的暗香,或者也搀和着窗外紫薇花的气息,一阵又一阵地,在这狭小的房屋里藉着了清风飞翔,那么深刻而又浓厚地氤氲在半空里,象是正在发酵着一个将完未完的梦想。

 可以逼迫自己的心声关闭在嘴唇里,可以强迫自己的梦想只在夜间开放,可是我要怎么才能,才能阻止我这,无时无刻、不在投向你的眼光。

 可是我要怎么才能,才能阻止我这,胸中将要、发狂似的鼓荡…你一定可以幸福…这人间里一定有一个人可以使你幸福!一定,有,可以使你幸福的,然而我,我成为不了,我成为不了那个可以使你幸福的人…

 ***你一定可以幸福…这人间里一定有一个可以使你幸福!一定,有,可以使你幸福的,虽然我,我成为不了,但是我想替你找到那个能让你幸福的人…找到那个能让你幸福的人,把你珍重地交付与他,就好象黑夜啊,总是要,要把它所有的梦想,珍重地托付与朝霞…

 然而,到底要交付给谁呢?能够交付给谁?又应该交付给谁?…在完颜岚的安排下主仆三人就在宁王府花园北角的彩云院里悄悄地住了下来。

 …对香妃说,化蝶留在了宫中,香妃默默地点了点头。他是相信了?还是会有些许的怀疑?尔雅和冰蝶,还是窥不出主人沉默下蕴涵的心绪。失望自然是在所难免的。然而不管怎样,清静的日子,或者是寂寞,毕竟是这么一天一天地在这个小小的庭院里徐徐延伸开来了。

 只是呼啸而来的西风啊一定知道,除了邻墙花园里,时时会有金铃铿锵玉片悠扬,这小小的彩云院里,竟是难得会有一点流动的声气。

 本来就沉默寡言的香妃,常常在廊下呆呆地一坐一天,无声无息。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呢?尔雅想陪娘娘说说话,可以该从何说起?冰蝶也老想说点什么给娘娘解解闷,还是,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

 她怕呀,她怕自己一不小心,就只会牵引出娘娘那些悲哀的记忆!不愿说的不说,想说的又说不出来,彩云院里的日子,一天一天地竟是成了死寂。

 尔雅掰着手指头计算着日子…六月菡萏香销了…七月槐黄逼眼了…八月槛菊萧疏了…九月并梧凌乱了…十月…苹花已老。十一月…衰扬掩映。十二月…数行霜树。一月…雪滚风生。

 日子一天一天地,又到了春天里了…青未了柳回白眼,红未断杏开素面。喜泥润、燕归南浦,惊粉重、蝶宿西园。可是彩云院里还是只有静寂!是处花开,是处鸟啼,何处春生?谁召秦凤,谁召鳞鸿,慰我伊人?这样子一天一天地,是有所待?是无所待?又能等出一个何样结局?…

 就这样默默地看着自己一生的梦想,尔雅其实是很满足的。可是他又觉得不能这样子下去。他又心疼又着急,不是为了自己,是,怎忍让那个苍白的人就这么寂寞下去…赐死汉妃的第二年,也就是天德四年正月,陷入僵局的宋金之战局势很快明朗。

 大金国的年轻皇帝迎娶了陇国公主海兰达为妃之后,由于陇国在军事上的加盟,金兵很快扭转了情势,在谭州关键一役中力克宋军,并乘胜追击,轻取了宋国边境上的雄、霸十余州。

 而措手不及地受到两面夹击的宋国几溃千里,士无斗气,勉强支撑了半个月,不得不派使臣前往燕京求和。

 按照双方协定,宋国纳币称臣,金兵凯旋终归。至此,彼此似乎倒又相安无事了。边境人民固然已经开始通商往来络绎,渐渐地,燕京城里也能时时听到江南口音了。

 二月份,春寒始解,燕京城西芳草绵延的皇家禁苑西苑,今日迎来了春郊射猎的浩大队伍。玉骢雕鞍,金铠银镞,锦袍彩绣,画角清鸣,龙旗猎猎,銮铃声声,欢笑着涌向了一望无际的春天。

 而此时的皇宫里呢,由于皇上出外游猎并带去了不少宫眷,今天反而倍显冷清。沛妃海兰达,想去看看被完颜煜赐住山栀轩的弟弟华琴。海兰达的弟弟,十四岁的华琴,这次作为送亲使一路护送沛妃到金国,谁知一进燕京便因水土不服而病倒了。

 沛妃心下颇不安宁,一是因人见人爱的弟弟华琴是陇国皇家里的掌上明珠,他若有个不妥,自己实难对溺爱华琴的父王母后及皇兄交代。二是刚才无意中由宫女那里听到的传言,让沛妃心乱如麻…皇上和自己的弟弟…

 “皇上昨夜在山栀轩过夜呢…”…“我知道,皇上今早才回的弘光殿…”…“也难怪,谁叫华琴小公子长得那么美呢,嘻嘻…”暧昧的笑声让沛妃心里现在还在隐隐作疼。自她嫁到金国来之后,除了第一夜,皇上再也没来过她住的昌宁宫…虽然这对在北方诸国中以美貌着称的海兰达是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打击,可是奇怪的是皇上也很少临幸其他嫔妃宫里。

 沛妃不得不怀疑也许皇上的心并不在这三千后宫里…可是她不希望皇上心里的那个人是自己的弟弟啊…不,不会的…那么英俊威严的皇上,怎么会对华琴?…自己那个那么天真纯洁的弟弟…

 沛妃慢慢地绕上了香雪湖堤。是春天了,拂岸千丝,萦桥万缕,点点鹅黄,中绽绿意。遥遥可见一座白玉小楼,悄无声息地伫立在春风里。结雪洲。据说一年前那位被赐死的香妃,生前就住在这里…“小公子在里屋呢。”是错觉吗?总觉得侍女的神情有点异样。沛妃不及多想,掀开了鸳鸯紫的锦帘。

 “琴儿!华琴?…”“嗳…”从花梨木宽榻上缓缓立起的华琴,不知为什么会让沛妃心里陡然地咯噔了一下。

 好象…真的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雪白的脸上浮出了鲜艳的红晕,秀丽的眼角流露出妩媚的春色,娇嫩的嘴唇含着沉醉的微笑。

 沛妃越看越心惊,这真的是她那个纯真透明的弟弟华琴吗?…那突然地变得娇慵撩人的举止,简直就是一夕之间就熟透了的果实!“…怎么了,姐姐?”华琴有点不自在,下意识地将鹅黄妆缎绣被往胸前拢了拢。

 这个动作反而将沛妃的眼光牵引到了他的颈部。从素绸小袄半敞的衣领处袒露出的雪白肌肤上,有几点青紫浓淡。…这是什么?一瞬间沛妃没有反应过来,只是呆滞地瞪大了眼睛。注意到姐姐的视线,少年的脸倏地涨成了血红。

 但是瞬间,他就从慌乱里镇静下来。他抬起眼睛来,一眨不眨地回望着沛妃,有羞涩,但更多的却是骄傲和坚定。

 “…是、是皇上?”沛妃有点喘不过气来。她明明知道答案,可是她宁肯相信这不是真的!可是弟弟的声音,很小,却清清楚楚地偏是深进了心里。

 “…是。”少年又口气坚定地,对着处于失神状态的可怜姐姐补充了一句:“姐姐,你不要怪皇上,是我自愿的!”说到这里他有点脸红,语气却没有退缩:“我是自愿的…姐姐,对不起,可是我真的好喜欢他,我愿意把一切都给他…”看着弟弟说着说着,漂亮的眼睛里渐渐浮上了泪水,乞求地看着自己。

 证实了传言竟是事实,沛妃一时倒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一芳是自己的丈夫,一方是自己的弟弟,能说什么?好象有点可笑,好象有点悲哀?更多的,沛妃觉得是,茫然若失…

 “小公子,皇上赐下菜来了。”宫女进来禀报,后面跟进来的是两名弘光殿的太监。见了沛妃吃了一惊,忙上来见了礼:“沛妃娘娘也在?”

 一面指挥身后的几名小太监将用黄锦缎棉包袱包裹着的膳盒一盒盒地往洋漆花膳桌上面放。整整十几品菜色,看得一边的沛妃心里象打翻了百味瓶,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为了掩饰自己自己的情绪,不由没话找话地问了一句:“皇上打猎这么快就回来了?”好象半天都还没有啊!以往不都是一出去就要一天才回来吗?文太监恭敬地应了一声“是”:“是呀,皇上回来有一晌了。”

 可是华琴却脸色倏地由晴转阴,不高兴地撅起了鲜嫩的嘴唇:“皇上回来了?为什么没来看我?他不是说一回来就会来看我吗?”

 “因为皇上…”被另一位太监在后轻踩了一脚,文太监才惊觉般地突然咽住了差点脱口而出的话,支支吾吾地说:“唔,皇上累了,想早点歇宿了吧…”

 “胡说!”这一边的姐弟俩自然都没有忽视两个太监之间的微妙的暗流,沛妃未及说话,就听华琴怒道:“皇上今早上亲口答应晚上到我这里来的,怎么会说也不说一声,就自己歇宿了?”

 文太监满面尴尬,支吾着答不出来了。另一位太监见状,赶快堆着笑来打圆场:“小公子请息怒。皇上此时正在勤昭宫批阅奏章呢,否则早来看小公子了…”

 话未说完就听见“哐啷”一声!却是华琴劈手就将榻侧几上的阳羡砂壶掼到了地上!茶水热腾腾地流了一地。

 两名太监吓了一跳,不敢开口了。华琴连眼圈都红了,嚷道:“好啊,你们都敢来糊弄我!一个说皇上累了歇下了,一个又说皇上正在批阅奏章,东一句西一句,存心拿我取笑!欺负我不是你们正经主子是不是?”

 嚷着声音都带了哭腔,又一挥手,几上的双耳银瓠也飞了出去,落到了地上,骨碌碌地滚出了好远。“奴婢们不敢!”两名太监显然是被吓坏了,跪在地上慌忙扣头:“奴婢们不敢,请小公子息怒!”

 沛妃虽也看出这两名太监明明在撒谎,但华琴肆无忌惮地摆出这么一副妒妇口吻,多少让她感到难堪。这时忍不住道:“好了,琴儿,让他们说实话便罢。”一面转头对地上的两人道:“你们实实说来罢,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个…”两名太监对视一下,好不犯难的样子,还是嗫嚅着说不出来。华琴眼泪汪汪地道:“你们不说也好,我自己去问皇上!”一面说着就掀开绣被要下榻,却两腿一软,一下子委顿在地锦上。

 知道是什么的后遗症,沛妃的思绪不由苦涩地滞了一下,呆呆地看着两名太监慌忙上去将弟弟重搀上床去。“奴婢说了,公子可要答应奴婢千万别生气,也别让皇上知道是奴婢说的,不然奴婢不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