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岚有点迟疑,按皇兄的个性,就算两名汉妃都送走,好象也该先考虑香妃吧。现在都快天亮了,谁知道那几位老将军会不会马上就到了?这可是生死关头啊!

 可是看香妃说得如此宁静坦然,完颜岚也说不出哪里不妥。赵贵妃秀气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听了香妃的催促,也就带着侍女默默地走过来。

 完颜岚先送宫女出了墙外,然后又进来带赵贵妃。当他扶持着赵贵妃轻轻跃上宫墙头上正准备下去时,听见香妃突然在背后叫了一声:“锦园!”

 完颜岚回过脸去,见站在墙根阴影里的香妃,仰起了脸看着自己和身边的赵贵妃,用一种仿佛竭力压抑着什么般的声调,微微一笑,轻轻地说了一声:“…保重…”

 宫女手里擎着的琉璃宫灯,惺忪地照耀出香妃苍白清瘦的脸庞。长长的睫毛,是以那样地,不可思议的精致姿态,在剔透的黑眼珠儿四围簇拥出浓重的阴影。

 怎么会有那么剔透的黑眼珠儿?不,不对,完颜岚觉得,更象是那黑眼珠儿上,攀附着的一层晶莹水光。是,一层,似乎还在越来越多的,盛满了,仿佛就要掉下来的晶莹水光…

 以前每次在内宴里见到在这个似乎总是无助地被完颜煜怜爱地搂在腿上的宠妃时,完颜岚都能注意到,这个苍白清瘦的人,无论何时何地,几乎都是,带着一点摇漾不开的清愁的样子。

 即使被完颜煜那样当众地宠着疼着,为什么还是那样不开心的样子,为什么总是那样地眉尖轻蹙了烟愁,浓睫雾垂了感伤…然而,这样子的伤心模样,以往其实都未尝撩动过完颜岚的心肠。

 而今晚他这样地笑着,好象发自内心地笑着,却让完颜岚说不出来地,为什么,心里会有那么轻微的、但却确确实实是酸涩的一漾…

 骏马飞驰出京师时,就撞上了浩浩荡荡的一队旌旗,意识到是可能是那几位老将军抵达了京师,完颜岚四人两骑迅速地转进了另外一条王道。

 一路风驰电掣,直到前方人烟渐稀时,才松下了缰绳,缓缓控鞍而行。完颜岚这时候才惊愕地注意到的是,坐在身前的赵贵妃,竟然在剧烈地抖动着肩膀…

 “…父…父皇…”断断续续地叫了一声,她突然用双手捂住了脸…紧赶一天,也快到关外了,四人不再担心,是夜就在途中觅一客店打尖住下。

 既然其他三人已脱离险境,完颜岚自己倒是来去自由了。因此按照先就和傅宗婴议定的,其他三人住在店中等他,完颜岚又连夜返回去再到王府搬一点必要兼心爱之物。

 赶到京中正是上午,回至府中,偌大个宁王府,除了守门太监竟是空落落地抓不到人!完颜岚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大怒一问,守门老太监说:“大家不知道王爷会回来啊,趁这机会都跑去宫门前看热闹了…”

 “活见鬼!有什么热闹这么好看?!”完颜岚正要发作,只听老太监诧异地道:“王爷回来都没听到路上人议论吗?满京城都轰动了呢!香妃娘娘被皇上赐死啦!现在挂在皇宫门前鼓楼上示众呢!”

 “什么?香妃…被赐死了?…”完颜岚差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可能变成这样子?老太监莫名其妙地看着闻言竟是神态大变的王爷,疑惑地又重复了一便:“是啊,昨儿一早就被赐死啦。”

 昨儿一早,正是完颜岚四人离开燕京的时候。也就是说,香妃被赐死的时候,完颜岚一行人大概刚刚出了京师没多远。

 宫门前高高的鼓楼上,飘飘荡荡地悬挂着的,的的确确是香妃的尸体。完颜岚不知道自己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挤过了万头攒动,指指点点的人群,听着充斥了“祸水”

 “狐狸精”“妖孽”的声浪此起彼伏地涌过耳边。站在下面这么仰望着被悬挂在上面的香妃,要不是那勒进了颈上的白绫,要不是那凄绝飘荡的姿态,完颜岚一定会以为他只是宁静地睡去了!

 尖出下巴的苍白面容,长长的睫毛暗影样地静静垂下来,苍白的嘴唇微微地开着,就象平时一样,象是想要说点什么,却又那样欲诉还休地带着明明的迟疑…

 海潮般莲波般春云般的黑发,仍然在这五月底的南风里温柔沉默地轻轻荡出了涟漪…只有那氤氲的暗香,想来是隔得太远的缘故,没有一如既往地款款抚慰进呼吸…

 ***如果不能承诺一份永久的守护,为什么当初要那么强硬地掠夺到身边!如果在他最需要保护的时候可以遽然放手,当初又何必开始这一段惊世骇俗的纠缠!

 那么身世堪怜的人,人间里无依无靠的浮萍一叶,在水里颠沛,在风里流离,本以为这一次是觅到了可以安心休憩的怀抱了吧?

 又谁承望,竟会横空起了这场风波,让那苟延的香喘也不复残存。不知道这山呼海啸般搅得胸中生疼的强烈情绪是什么,如果硬要给它安上一个名字或许那该叫做愤怒!

 完颜岚冲进御书房里时完颜煜却不在,只有他的贴身太监南华拿着拂尘,轻轻掸着天青石水纹波御案。

 见宁王气势汹汹地冲进来,吓了一跳,慌忙丢下拂尘就要过来行礼,却被完颜岚止住了,劈头就问:“香妃娘娘的事是怎么回事?”

 南华哭丧着脸说明了来龙去脉。原来前夜香妃骗他到前面去拦住过来的人,南华不疑有他,转身去了,到了前面却连鬼影子也不见一个,他当时还不知自己是被香妃有意支开,只得又忙忙赶回来。

 回来时墙根下已空无一人,南华只当香妃已经和宁王一行人走了,估计据香妃说是叫来送行的赵贵妃也回宫了,就匆匆回勤政宫去禀告皇上娘娘已经安全离去。

 所以当天明时几位老将军赶回来觐见皇上要求赐死汉妃时,皇上就一口答应了,并且很爽快地叫大学士下诏…反正香妃此时也已经不在宫里了!

 可是谁会料想到香妃竟会假传圣旨,将赵贵妃送走了,而自己留下来了呢?而此时皇上赐死诏书已下,也实在回天无力了…完颜岚皱着眉头忍受着这太监悔恨不尽的絮絮叨叨,好容易明白了过来:原来此事的症结就在于多了一个赵贵妃。

 完颜煜只为香妃安排了后路,而置同为汉妃的赵贵妃的生死于不顾。而香妃却不能不顾自己的女儿,而把逃生的机会让给了赵贵妃。这一场悲剧本来可以幸免的,如果完颜煜当时能够对赵贵妃慈悲一点的话。

 “你是故意不给赵贵妃安排后路的?为什么?她也是你的妃子,她死了对你能有什么好处?”完颜岚和完颜煜自少在诸皇子中最相亲厚,谈话也少许多顾忌。知道完颜岚对大金国的皇位没有半点欲望,完颜煜一般也肯以心腹相托。

 但是完颜岚没想到一番追问会得到这样的答案,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的皇兄,早忘了君臣礼节,口气也不禁粗鲁起来。

 年轻英俊的大金国皇帝,两日不见却是颓唐了不少的样子。一听完颜岚居然在大不敬地质问自己,完颜煜显是大为恼火,冷冷道:“她不死又对朕有什么好处?她死不死与朕什么相干!”

 完颜岚实不料皇兄竟会如此无情,心中愤懑,也冷冷道:“她死不死当然跟皇兄没有关系,反正她也不过是一个弃妃!可是皇兄难道真的会一点都没想到,她死不死,香妃娘娘却不可能不去关心?”

 完颜煜不说话。将御案上的镇纸象尺摆弄了一阵,抬头见完颜岚还站在案前一言不发地盯着自己,一副不得到答案誓不罢休的样子心上烦躁,不由怒道:“

 你管这些闲事干什么?这和你有什么关系?…朕就是讨厌看到他成天去对锦园嘘寒问暖!所以才…”所以才…所以才怎么样?不允许他的心思停留在第二个人身上,哪怕是最亲近的女儿!

 可是那个可怜的父亲又总是着急地想要去讨好自己的女儿。要怎么才能让他的目光只能看着自己?…只有消除掉一切可以让他注意的事物,那怕是他的女儿…

 所以就想要趁机把赵贵妃置之于死地…从来没有想过看起来成熟睿智的堂堂大金国皇帝在情感处理上竟会有如此扭曲可笑的逻辑,完颜岚是几乎要拿怜悯的眼光去看向他一向敬重的皇兄了!

 …弄巧成拙的结果就是这样。除了悲哀,完颜岚实在找不出其他的感觉。他甚至也无法分辨,到底是在替谁悲哀。到底该替谁悲哀?“行了,还不退下!”见完颜煜的脸色一沉,完颜岚也只有无言地准备告退。走了两步他又转过身来。

 仍然有一个想法堵得他心口发慌!想说,完颜岚想说,完颜岚想说:如果你愿意,你本来即使在最后关头也可以救下他来!如果你抛得开你的皇位,你的天下,你的子民,你的战争…你本来仍然可以挽救下那一缕香魂!可是他说不出来!年轻王爷的目光,徐徐掠过他的皇兄,定格在了大金国皇帝身后壁间悬挂着的、完颜煜手书的一幅云泥紫墨笺上:“

 万里车书尽会同,江南岂有别疆封。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笔走龙蛇,气势飞动,宛然墨迹淋漓。…完颜岚记得这还是皇兄少年时代的即兴之作,当时就被辅佐他们这几位皇子念书的太傅连声嘉奖为“其志通天”再次走到鼓楼前,往上看着那飘曳在半空里的人影。

 “对了,你出宫去顺便将苏儿的…将苏儿放下来,代朕将苏儿厚葬了吧。”想起方才完颜煜的嘱咐,完颜岚不禁苦笑一一下。香妃啊,你对我的皇兄来说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呢?命看守的军士将钥匙开了鼓楼,完颜岚亲自上去把那具早已冰冷僵硬的尸体抱了出来,脱下外袍裹住,心想先弄回王府再作打算。

 只怕傅宗婴和赵妃主婢得多等自己几天了。慢慢走出鼓楼,一边小心地把香妃长长的黑发也液进外袍里,低头看着这张苍白清瘦的熟悉容颜…完颜岚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似乎有某个地方不对劲,很不对劲…可是到底是什么地方呢?一时又想不起来…

 这样子出来到了御街上,完颜岚正在绞尽脑汁地思索刚才那一掠而过的不对劲到底是什么,突然又感觉到一种新的异样感…真的活见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