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香妃移开了目光,勉强挣扎着站了起来。…揭起湘帘时,突然听见完颜煜在后面问:“翥凤,你几时启程?”

 “…今晚。”当头一棒般,翥凤这才猛然想起自己今日来寻香妃的本意!望着前面在侍女搀扶下已经步下白石台阶的修长身影,胸中竟是彻心彻肺地一恸!怎么就会把这件事也忘了!

 三个人慢慢地出了咏絮宫,绕上了香雪湖堤。是日暮时候了,西天夕阳半沉。眉痕样的新月已经在萦岸杨柳梢头隐约,湖中起伏的绿波却还往玉带般的堤岸微微送着金光。

 水中新荷的清香和天上浮动的轻云,都被倜傥的晚风输送到了面前,是怎样一个醉人的黄昏啊。挽紧了身边人没什么力量的瘦削手臂,明明是温暖的初夏啊,为什么会轻轻地在颤栗?

 香妃的沉默,今日似乎莫名地让翥凤焦躁,她不时地扭过头去看着身边苍白的人。看了几次,翥凤实在忍不住了,将挽着的瘦削手臂一摔,气势汹汹地拦在了香妃面前。

 “娘娘!你说几句话行不行?!”香妃吓了一跳,惶惑地往后退了一步,不知所措地看着突然发飙的西夏少女。

 “翥凤…我哪里…惹你生气了么?”怯生生的语气,让翥凤越发地怒火高涨。少女忍无可忍地大叫起来:“我说叫你说几句话!你不要老是这么一声不吭行不行?什么事你都只会闷在心里,你难道不知道说出来会好受一点吗?有什么难过,有什么委屈都应该说出来啊!

 老象个闷葫芦一样,谁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实在受不了你这种什么都含含糊糊的样子!”香妃呆呆地看着翥凤。好象一时间完全不能领会少女的意思。翥凤放缓了一点语气。

 “喜欢的,不喜欢的,你都应该明白地说出来啊!或者哪些是你自己心里想做的,哪些又是你自己心里不想做的,你难道从来都没有想过吗?老是这样由别人摆布!”

 看香妃仍然不回答,只是慢慢低下头去,翥凤怀疑自己的态度是不是有点过火了?她有点急躁,又冲口而出地说:“比如说,你心里总有什么一直在想着的念头吧?你总是想着的是什么…”

 “…我…我只是想活下去…”翥凤一瞬间怀疑自己是听错了。她哑口无言地瞪着香妃。这样的答案实在超出了她的想象力,让她只能半张着嘴,听那低着头的人又说:“…我知道象我这样的人…实在…实在不配活下去…可是…”

 破碎得厉害的语调,断断续续地刺进翥凤心中。“…我…我还是…想活下去…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想活下去…”

 翥凤说不出话,只是死死地抓住了香妃冰凉而颤抖的手。她一度以为自己已经了解眼前这个人了!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世界上,竟然会有人觉得…对自己而言,连活下去都是一种不应得的奢求!

 可是为什么还是想活下去呢?其实死很容易。…有时候挣扎着活下去反而更需要勇气啊!来生啊轮回啊是不是都太渺茫?唯一能够看见的,还是只有今生!虽然今生总是不断地在伤害自己又伤害别人,却总还是不愿意就这样死去。

 到底在向往着些什么?到底能期待到些什么?…连自己都未必明白地,就这样一天一天沉默地捱着日子。也许某个时候,就会有某个真实的幸福在前方等待着自己。也许那样的“幸福”

 终其一生都不会来临,就这样孤零零地直捱到了生命的尽头。…“公主!”翥凤抬起脸来,就看见,越来越近地奔着自己而来的纤细人影--是侍女翠珊。

 “公主,快!东西都收拾好了,就等您上车了!”香妃楞住了,转过脸来看着翥凤。“我…我得回西夏了。…马上就走。”

 今早本来是特意去向香妃告别的,谁知道会恰好碰上赵贵妃的事呢?香妃好象想说什么,还是没有说出来,只是喃喃地问:“…怎么了?”

 “因为父王于前日突然过世,弟弟又太小,现在西夏国内必须要有一个主持大局的人。…”先前准备要说的一大篇话,这个时刻看来都派不上用场了。翥凤也只有这样说明。香妃沉默了一会,轻轻地说:“那…你要自己多保重。…”翥凤默默地点了点头,深深地看了一眼面前憔悴苍白的人,倒退了两步,就转身向翠珊走去。

 今日一别,不知道是不是还有相见的时候?可是我不会忘记,年少的我啊,曾经有过一段那样短暂而又美丽的记忆。

 纠缠着我的喜怒哀乐的记忆,我的少女时代的梦想!我曾经爱上了的那段爱情哟!它或者将游离于虚无,也或者将凝结为真实。它或者将种植出欢乐,也或者将培育出悲伤!然而在还没有看到它的结局的时候,我就不得不离它而去了。

 在这离别之际,充斥我心中的是那样依依不舍的情感…再见了,我的飘满了春暮柳絮榆钱的记忆!

 再见了,我的沾染了初夏荷香水气的梦想。…翥凤公主走了。化蝶搀着香妃继续往回走。这时候暮色深沉,彼此的容颜都已暗淡。化蝶能感觉到透过莲青色的夹袄,香妃身上的氤氲暗香,夹杂着淡淡的异性的气息,一阵又一阵地酝酿到心间。

 那样的芳香里似乎还浸透了说不出来的伤感与怅惘,也同样地弥满了化蝶的呼吸。…为什么化蝶突然会希望,这条路很长很长,最好永远没有尽头…可是前面就是镜花宫了,小宫女已经在院门前秉烛而待,倚门而立的冰蝶也已经迎了上来。***

 我将装着药粉的泥金绛囊扔进刚用树枝掘好的土坑里,重新掩上了泥土。怕不牢实,又特地用手摁了又摁。揪来一把草根松松地掩饰在上面,仿佛卸下心头大石般地我站了起来,回头看了一会,就徐徐地沿着来路走了去。

 按照皇后的吩咐,装在这小锦囊里的带毒药粉,本来应该一天一天没有痕迹地消失在香妃的茶盏里的。…可是我抗旨了。也是头一回,违背了主顾的意思。…这时候月儿刚刚升上西天。仲夏清凉的夜气里,已尽褪了白昼的炎热,而饱蕴了花香如梦。

 或者是忍冬,或者是紫藤,或者是晚香玉的气息,随着流动的空气都盈盈积攒到鼻端。一片错落的紫竹林,夜色里明明深翠,却因月光入照,影动姗姗。走在利用天然石色拼出各式花纹的碎石甬道上,我突然听到了有水声淙淙。

 循声找去,果然不远处就是一泓清溪,流动无声,在月色下显得分外澄净。我觉得自己久在冬寒中凝固的心仿佛也在这美妙的景致里春雪般婉转柔软了下来。情不自禁地奔到溪边,我伸手解开了云鬟。黑鸦鸦的长发披散下来浸进了溪水里。

 被搅碎的水面波动着,缓缓映出了一张模糊的芙蓉秀脸。我静静地看着水里的“我”小溪呀,我现在很美,是不是?这张与赵贵妃肖似的容颜,在渐渐平复的水面上,映着洁净的月光,是那样地仪态万千。我掬起一捧水来洗脸。…再低下头去时,溪水里映出来的,却就是了另一副容颜。

 尽管是从小就从鸾镜里谙熟的事实,每次看到时却都还是会让我有想惊叫的恐惧。如果冰蝶和长安此刻与我相对,只怕也不会识得,此时这个面容丑陋的少女,便是和他们朝夕相处的化蝶吧!

 可是,这才是我啊,这才是我最真实的模样。“天哪,怎么会有这么丑的人?”“这丫头怎么就能丑到这种地步?”…从儿时我就是沐浴着这些声音长大的。不能忘记的嘲笑与鄙视,至今仍在我耳畔一声一声地回响。

 被世界遗弃的时候,我永远不能忘记那些在绝望与耻辱中挣扎的日子。偶然地学会了易容术,我就开始以此谋生。根据主顾的要求,不断地变换着自己的面孔。一个又一个的“我”可是从来都不是最真实的我。

 本来啊,我一直以为自己是这世界上最不幸的人…穿出紫竹林,月光下的羊肠小径,逶迤将我领往镜花宫。绕着干涸的莲塘慢慢行来,池底绿腻的死水里,不知何时竟生出了几叶洁白的子午莲。

 安安静静地浮在这清绝无尘的月光下,仿佛是梦里的颜色。它们那样恬静地盛开着,好象这天赐的污秽,都无法掩藏它那一定是从心底散发出来的神圣清香。…隔着一笼凤竹,前面就是镜花宫了。可是抬起头来的我,悄悄地隐到了竹影里。

 前方不远处有梅花树,瘦枝横斜,在地上参差如画。梅树下常年设着花斑石天然竹叶的石凳。此时娘娘竟然就孤零零地的坐在那里。

 我看见的是他沐浴在月色里的清瘦侧影。半低着头,是有所思,是无所思?轻轻地仿佛在清喟着,是有所忆?是无所忆?他把两只手平摊在眼前,好象是在迷惘地注视着什么。

 我只能看见月光下晶莹夺目,却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在竹影里作了一点挪动,我努力地望过去。

 左手里淡绿透明的,是皇上赐给娘娘的暖玉吧?右掌上呢?是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小兽皮荷包,系着一枚玲珑剔透的珍珠结。

 这样一目了然的东西,娘娘却静默地怔怔瞧着不转眼。他反复地看过来,又看过去,深长的睫毛遮盖了眼里的迷雾,若蹙的眉尖却隐约凝聚着愁烟。

 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呢?翥凤公主已经走了快半个月了。原本就寂寞的镜花宫这阵子几乎是彻底地沉寂了。而皇上也不见来。听长安说是因为边境局势突变的样子,皇上正在忙着调兵遣将呢。

 也不知道是不是又会有一场战争?最近宫里的气氛也变得紧张起来。明明是盛夏,却好象秋气已经先到了心中。

 其实有时候我总是想和娘娘说上几句话。虽然连自己都不明白这渴望从何而来。可是我说不出来。没有翥凤公主那样七窍玲珑的心思,沉默的娘娘还是我眼中猜详不出的谜。

 …这时候月转中天,水银也似地铺泻了一地光华。连地上的短草都被照耀得纤毫毕现。一动不动地坐着的娘娘,在月光下仿佛是一座大理石的雕象。这样静静地看着他,为什么胸间竟然就会有热浪缓缓涌起,鼻端竟然就会有酸意悄悄盈满…娘娘。

 他的如云如雾的黑发,他的苍白清瘦的容颜,他的若有若无的暗香,他的挥之不去的忧愁,或者微笑时,或者伤心处,默默而复脉脉地,总是那样不由自主地要引出了我难以平息的心悸,是那样地让我神往…

 我从来不知道,人间会有这样似乎将苦难都活成了诗意的人…沙沙的声音,是冰蝶走来了。手里拿着斗篷,姗姗到了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