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属下知罪了。请郡主治罪。”渐行渐近的窈窕碧影,已近得足以让若水看清她那似怨似嗔的娇媚眼光:“没良心!”这分明狎昵的口吻,让若水心中微微一窒。却不料畅芳郡主玲珑秀致的眼光,已然转到了自己身上。烟眉微颦。

 “汉琥,你和这种下贱的戏子在一起干什么?”下贱的戏子。听得太多,若水早已能置若罔闻。虽然心上总还会有针扎般的一疼。默默地低下头,知道理智的阿虎是不可能为自己开罪尊贵的畅芳郡主的,若水也没有奢望。

 只是,他会有一点点心疼吗?心疼自己受到这样的委屈?期望地抬头望向那张端正的脸庞,却只有正为畅芳郡主而舒展的俊朗笑颜。

 “哦,原来他是戏子?我打这儿过,看他坐在地上,以为他病了,所以过来看看。没想到是个戏子?府里好象没有戏班子吧?”畅芳郡主微微一笑,娇媚地说:“你呀,就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做当官梦!

 他是我哥哥买回来的,呆头呆脑的,年纪又不小了,谁瞧得上眼呀!只有我哥哥那个傻子拿他当宝!不用管这种下贱人啦!当心别占惹了霉气!咱们快走吧!宁王爷过来了,我就是专门来叫你去谒见他的!要想官运亨通,不多认识几个皇亲国戚怎么行?”

 “多谢郡主栽培,属下感激涕零!”就知道会有这喜形于色的回答,畅芳郡主秋波婉转,巧笑倩兮。回过头来一见若水还站在原地,凤眼就嫌恶地一瞪:“你还杵在这儿干吗?还不快走!”

 若水抬起脸来,冷冷地盯了她一眼,正欲转身离开,却听娇蛮的女声在叫:“他居然敢瞪我!汉琥,你去教训他一下,好教他以后不敢再对本郡主失礼!”

 若水浑身一凛。几乎是屏住了气息。只是片刻的寂静,脚步声果然是近了来。若水缓缓转过身来,他,果然已是伫立在了身前。习惯性的想要寻觅到他的眼睛,却被那举起的手掌挡住了视线。掌风欺上脸颊时,好象有人在说“对不起”小声得如同耳语,但若水确确实实听见了。下一秒钟“啪”的一声,脸颊巨痛的同时能看到的只有飞舞的金星。这正正打在脸上的一巴掌,让若水踉跄地连退了几步,一跤跌在地上。

 有腥咸的液体从唇畔溢出,滴滴坠落衣角。白衣赤血,触目惊心。是不能思考,无法言语。若水只能大睁着眼睛看着眼前这个那样熟悉而又如此陌生的青年!

 这确确实实,是那个曾无数次地许诺过要永远保护自己的阿虎吗?却见他的视线,只是执着在自己脚边。顺着他的视线下移。玛瑙鱼。自己送他的玛瑙鱼。五彩斑斓的玛瑙鱼,一如年少时五彩晶莹的爱情。是因为他刚才的用力过猛而掉落的吧。

 你会捡吗?如果你捡起来的话,就算你刚才这样地打我,我想我还是会原谅你的。阿虎,你捡啊!捡起来,求求你…今生今世,我已经只有这样一个奢望…“汉琥,你磨蹭什么,走了哦!”在催促着芙蓉花的清风里,传来了不远处的娇音。“若水哥哥!若水哥哥!”气喘吁吁跑来的藕荷色纤影,是同在东宫的侍女双飞。

 “世子不好了!娘娘叫你快去…”嘎然而止地,双飞楞住了:“若水哥哥,你的脸怎么了?流这么多血!是有人打你了吗?是谁?!”

 小女儿义愤填膺的咋呼,只是换得若水的凄然一笑:“没什么。我们快回宫去吧。”“咦!这儿有块玛瑙鱼!好漂亮!若水哥哥,是你掉的吗?”若水微微一笑:“不是我的。我也不知道是谁掉的,你喜欢就先拿着吧。”

 看着双飞喜滋滋地将玛瑙鱼按在了胸口,若水不觉晒然。单纯的双飞,就是如此容易满足呵!想要笑,却牵动了肿痛的左颊,笑就僵在了脸上。在胸间风起云涌的,却是又一度的悲哀!终惊破十年晓梦,辜负了半世春心!

 “快走吧!双飞。”唤了犹自喜形于色的双飞一眼,若水缓缓转身。世子垂危了。由双飞口里知道的消息,只是让若水又一阵黯然。这一边的相思形同虚设,那一边的纠缠也行将尾声。

 红尘中的牵袢都已随风了了,一把心事都当付诸空门了吧。分花拂柳,穿垣出廊,到了寝宫。“来了!”“来了!可来了!”“娘娘,阮若水到了!”

 此起彼伏的,禀报声,松一口气的声音,让若水莫名其妙。什么时候自己也成了这等重要人物了?自嘲地一笑,若水迈步进入。

 “来了啊?快过来,快!就等你呢!”意外的是,连郑王妃也是急如星火地在望向门口。一见自己,便松了一口气。惯来严厉的她,今天也难得地和颜悦色。宫女们自动让出了路,若水惴惴地走近世子榻前,遵旨跪下,才发现郑王爷和畅芳郡主也都围坐在两边。

 帷飘白玉堂,帐垂碧牙簟。华贵气象依旧,而躺在病榻上的世子,却诚然已是病骨支立了。若水心中一酸,世子往昔的温柔,都历历如上心间。却听见郑王妃急切地在唤:“瑾儿,瑾儿,你要见的人到了!瑾儿!”世子果然微微睁开了眼睛,看见跪在床边的若水,皮包骨的腊黄脸上竟泛出了一丝笑容,暗淡的眼光也闪了一闪。

 “若水…”声音微不可闻。“若水在这里。”不知道为什么,若水看着这样的世子,知道死别就在眼前,竟有一股强烈的依恋油然而生。泪水也转到了眼里。“若水,我刚才…又梦见你了,看…来…我跟你…一定有缘。你…你…愿意…跟随我到…地下…去吗?”

 轻微,断续,于若水却不啻惊雷。知道金国王族惯有以人殉葬的传统,但无论如何,若水没有想到这样的命运会降临在自己身上。

 抬起头来,却机伶伶打了一个寒战。王爷的目光在催着,王妃的目光在逼着,畅芳郡主的目光在瞧着,而世子的眼光,是在哀求着。若水知道,自己,再无生理。

 “若水,世子平日待你如何?”王妃有点按捺不住了。若水磕下头去:“世子待若水恩重如山,若水愿意跟随世子于九泉之下。”完颜瑾的脸上露出了最后一丝微笑。眼睛随即闭上。三声云板撞响时,东宫里正传出了惊天动地的号哭声。

 ***“公主,您看,那就是北洛神阮若水,以前好红呢…”翠珊扯着翥凤的袖子,小声地说。翥凤瞧了过去,是那位饰杜丽娘的旦角吗?打扮是满漂亮的样子,正珠圆玉润地在唱着“寻梦”一出。

 “那来也荏苒,去也迁延,非远。那雨迹云踪才一转,敢依花傍柳还重现…”凄楚,仿佛发自内心。可是翥凤没有在意,清灵灵的眸光转到了身边的人身上。香妃亦坐在锦墩上,春云般垂泻在真红龙锦地衣上的黑发半遮住了低垂的、大理石般的苍白侧脸。

 若有若无的暗香,一阵又一阵地在大殿里暗暗涌动。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轻微颤动的长睫毛泄露不出沉默下的意义。

 皇上两边分坐着文雍皇后跟淑妃。愤愤地替香妃把那些幸灾乐祸的眼光挨个儿瞪了回去,翥凤的眼光转到了完颜煜脸上。

 年轻英俊的大金国君主,神态自若地看着前方。仿佛这不再有香妃在怀的一个月,于他,亦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一瞬。他甚至没有瞧一眼殿角的那抹苍白人影。滑过正襟危坐的宗王大臣们身上,翥凤失望地收回了目光。

 那个暮春的一天,难道从此真的就成了梦境?那样强硬的搂抱,那样霸道的深吻,那样怜爱的昵称,那样娇宠的眼神,象是不该出现的梦啊…却演绎在碧纱窗畔,解释在红杏风中,无缘无故地要让自己的眼眶细细湿润!

 (我想我啊,从此是爱上了那个暮春里的梦境?)“若这等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杜丽娘悲切的声音,突地生生切入翥凤的思绪,将她唤回了现实。圆润的嗓子,似乎承受不了可裂金石的悲怆,更近似是绝望的悲鸣!骇然涌上心间的刹那,穿着白罗衣的杜丽娘轻飘飘地倒了下去。

 飞雪般,零絮般,落叶般,没有声息地飘落在地上。“长相思,泪难干。长…长相…思,碎…心…心…”绝唱。

 “肝”字却终于没有说完。自白皙颈项晕开的腥红中,莹莹碧光一闪。是“杜丽娘”自己将碧玉簪插进了喉咙。满殿的人都惊呆了,骇傻了,翥凤却分明听见一声断弦般的悲呼…“阿阮…”

 “阿阮…”“阿阮…”其实只有一声。但却在翥凤耳里一再辗转,辗转,辗转…郑王爷身边侍卫模样的人,心胆俱裂般地,几乎要扑了过去…却终于把脚硬生生收了回来,收了回来,收了回来…

 他脸色死白,却仍然挺直了腰侍立在郑王爷身边,决然地将脸扭到了一边…翥凤的泪水,扑簌簌地挂下芙蓉双颊…模糊的泪光里,她看见香妃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眼前骇人的一幕,在侍卫们手忙脚乱的善后里竟是一脸平静。

 阮若水的尸首被抬走了,鲜血也已然隐没进了红锦地衣。依然屏开玳瑁,褥设芙蓉,殿内歌舞升腾。满眼的晶莹里翥凤死死盯住了郑王爷身后的人,却完全看不清那张端正脸庞上的表情。

 不清楚个中纠缠,但是翥凤是凭直觉猜详出了含恨而死的阮若水与那位侍卫之间的别样牵袢。

 这厢是为了锦绣前程,终抛却年少痴情。那厢是惊破了蝴蝶晓梦,厌倦了这苦恼人生。杏香愁幂,梨云梦冷!问心中爱,问世间情,何为久,何为真,可有永恒…五云深处,万烛光中,揭天丝管,都已收拾。

 正是夜阑将息时候,凤楼十二春寒浅。列坐的王公大臣都躬了身待皇上先行。见他缓缓步下御座,却没有退进后殿,反而沿着白玉台阶,踏着红锦地衣,一步步走了下来。

 走到香妃面前,他停住了。将低垂着头的人轻轻搂了起来,抬起了那尖尖的下巴。大手爱怜地抚过了清瘦的脸颊,抚上那若蹙的眉尖。“苏儿…”叹息样的低语里果然就将身前人强硬地搂进了胸怀,饥渴般地堵上了香妃惊吓地微开的嘴唇。

 众目睽睽,是嫔妃,是大臣,是宫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仰起脸的香妃,长长的黑发流云样曳落红锦地衣,被年轻的皇上给吻得透不过气来!

 只有翥凤,目不转睛地,任由珠泪再次盈满眼眶。一点点涨起的却是何样难以言喻的情怀!感动漫过心间,如潮啊如海,如潮啊如海…(不是这暮春里的梦境,我是爱上了那两个人之间的爱情啊…那样美丽而痛苦的、让我总想无端地落泪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