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也只好忧虑地叹了一口气。却突然听见了年轻男性急声的阻止:“额娘,使不得!”啊呀,世子来了。

 “瑾儿,你可好一点了?”郑王妃心疼地瞧着面色苍白的儿子,一面恨恨地瞪了台下跪着的人一眼,道:“瑾儿,你且回去歇着,待额娘替你整治这个不识抬举的贱人!”

 世子苦笑了一下,反去拉跪在地上的若水:“起来吧,委屈你了。”若水没有动,郑王妃也板了脸:“瑾儿!不能就这样便宜了这贱人!”世子怔了一下,竟也跪下了:“额娘,今日是孩儿生辰。求额娘看这上面,成全孩儿心愿吧。”

 听了这话,若水的身子颤了一下,郑王妃却一时无语。看着儿子恳求的眼色,看着儿子惨白颧骨上病态的红晕,饶是铜肝铁胆的郑王妃,也有点哽住了:“算了!你带他去罢!”

 “谢过额娘!”世子先起来了,若水朝上磕了头,也在世子的搀扶下艰难地站了起来。是跪久了吧,站不稳地一个趔趄,就被世子担心地揽进了臂弯。

 “好了,快去罢!陪一阵子客就进来,身子要紧!”郑王妃叮嘱了儿子,又转向靠在儿子怀中的人:“你也去吧!当心点,看着瑾儿些,早早就劝他进来!”远远地,听得锣鼓响,笑语喧,郑王府内大校场上的“比武盛会”也该告一段落了吧…女真人崇尚武力,女子亦多不爱红装爱武装者。

 自建朝以来,此传统未曾稍改。王公贵族,每逢寿辰节日之盛宴,往往举行“比武大会”以摔交、射箭、赛马决出优胜者。此优胜者不拘门第高低,均会被主人敬若上宾。

 若文才亦过人者,往往还因此被引荐到朝廷选用,或者被选为王公贵族们的东床快婿。这可谓是一般门第卑微而文武双全者出人头地的终南捷径,故此向来征者云集。

 今日之郑王府赛会,亦是热闹异常。完颜瑾与若水出至飞楼看台时,只听场中欢声雷动,显然优胜者已决出。完颜瑾忙叫:“快请!”使太监下楼去了,一面回头去看身边的若水时,却为若水的神情吓了一跳。

 脸色惨白,浑身颤抖,死死地盯着窗外…完颜瑾大是诧异,也伸头去看时,并无异样,只是一名青年男子,背向看台飞楼立在校场上…是妹妹畅芳身边的侍卫莫汉琥。难道莫汉琥就是若水的那个“他”

 ?莫汉琥已在郑王府当了五年侍卫,而若水则一直呆在京中。何况当年红极一时的梨园花魁“北洛神”阮若水,莫汉琥不可能一无所闻。但他们之间却迄今尚无交集。那个“他”

 不是向若水许诺过一回京就会去找秋心的吗?不可能是莫汉琥。只听得一阵喧哗,是人群拥着那名优胜者上来了。一名太监却疾步过来,在完颜瑾旁边耳语几句。

 完颜瑾听罢竟露出了笑容:“若水!”“恩?”神游的若水浑身一激灵。那个人影,那个人影…

 “若水,方才李班主来了,说是这次缀锦班奉诏进宫侍宴,叫你也去开开眼界,见识见识皇宫,还特地为你准备了一出你的拿手戏《寻梦》呢,问你可愿不愿去?”若水茫然地点头。没有看错,是那个人…***

 阮若水沿了荷塘缓缓走来,正是夜阑时分。水银也似的月光下面,沿岸有红蓼点点,白荻深深。踉跄在这澄澄的光影里,只觉心中一片恍惚。千千结,更复结千千。

 “阿虎!你…你为什么…”你为什么回京五年竟然就瞒我五年?你为什么就在缀锦班咫尺之遥的郑王府却不肯给我一点音信?你为什么要更名换姓?难道你忘了我们的玉簪之约,白头之誓?你知不知道我已经等了你整整七年?…

 千言万语到了喉头却说不出来,亦无从说起,只是哽着塞着揪住了他的袖子。…阿虎,不,不,他现在是改名唤做莫汉琥了,却立刻显出了慌张的样子。

 “阿阮!”叫了一声便忙扯他到僻静处里去…“阿阮,相信我,我没有负心!我心里只有你的!”

 “阿阮,我是逼于无奈呀。我也很想接你到身边的,可是你住哪里呢?我想府里不会准许我跟你往来的,与其相认了却不能在一起,还不如索性以后再来见你…”“阿阮,格格很赏识我呢,说是要提拔我做侍卫统领!等我做了官就一定带你走,你先在世子身边忍耐几年好不好?…”

 “阿阮,你别哭呀…我心里只有你的,你瞧,你给我的玛瑙我一直带在身上的…”阿虎从身上解下了那枚小小的玛瑙鱼,托在掌中,五彩晶莹,就象是十五岁时晶莹飞扬的爱情…还是信了他。心底隐隐地不安着,惶恐着,却不能不强迫自己摒掉这份不安与惶恐,去相信他的又一个诺言。

 就为了年少时那场风花雪月的情事,就为了年少时那句刻骨铭心的誓言。…我,等了你七年了。七年漫长的苦恼的守侯之后你终于走进我几近凝固的视线…我以为,我的等待该是到了尽头。

 你却只是、只是又给了我一个遥远而又飘渺的承诺…那天是肿着眼睛回到了东宫,世子明明看见了,却什么也没说。

 只是,世子当夜就开始剧烈地呕血,然后就再也没能从床上爬起来。春深了,世子也病了快半个月了。太医们频繁地在东宫进出,脸上都挂了忧色。

 王妃也已经悄悄使人寻找上等的寿材预备“冲一冲”满府的人,嘴上不说,心里可都明镜也似:世子,这次怕是不祥了…

 世子是被我气的么?如果世子去了,我,又当何去何从呢?月亮斜斜挂在中天,斟酌满地的冰凉光华。池塘四围,芙蓉寂寞,杨柳参差。短短一带花篱,月影里正是轻绿楼台,深秋帘幕。

 跑了不几步,竟一头撞进了一个温热的胸膛。“阿阮?”吃惊的口气,却是教人心痛地熟悉的声音。若水霍地抬起头来。果然是那张无数次在午夜梦回时出现的面容。

 “阿虎。”若水随世子完颜瑾居住东宫,而莫汉琥是畅芳郡主的侍卫,亦随之住在西苑。东宫与西苑,一衣带水,其实不远,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连相见一面似乎都成奢事,咫尺而成天涯。

 同居长干里,生小意相投。定情尚稚子,相思入华年。若水不相信…十余年的青梅竹马,无数次的海誓山盟,就会尽数葬进了这七年的时间之海。

 是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吧。我们曾经相约地老天荒啊。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我残忍地无视世子悲哀的双眼,只不过,为了求得你片刻的柔情,

 而你,却不给我任何承诺。只是反复地说,你是爱我的,要我等你。在这个情思摇摇的秋宵,出乎意料地,彼此无端邂逅,默然相望,若水觉得自己心脏的负载能力真的到了底限!最是西风吹不断的,该是那心头往事、情中恩怨吧。

 “阿虎!”“怎么了?”依旧四平八稳的声音,却多少带了点讶然。“阿虎…吻我…好吗?阿虎,吻我好吗?”由迟疑而急切,若水按捺不住沸腾的渴望!是不是唯有灵与肉的契合,才能填平这萧郎如路人的沟壑!

 是不是唯有经过水与乳的融会,你才肯把我装进心里!有片刻的寂静。但阿虎随即就笑了:“好啊。阿阮的嘴唇,我也早就想品尝了呢。还怕你不愿意,都没敢说出口…”

 这如同年少轻狂时的对话,这似曾相识的戏谑口吻,让若水不由地眼中一热。被搂进臂弯,冰凉的嘴唇上压下的是火热的触感。溜滑的舌尖探进齿间,浓重的男性气息盈满鼻端。

 “阿阮,”亲吻的空隙,听见他在呼唤自己的小名。声调飘忽而又悠远,仿佛是映着月色的梦。但是这并不是梦。

 回应这绵长的亲吻,仰视这熟悉的五官,感受这温暖的胸膛,若水觉得自己可以醉了。无须琼浆玉液。掬情作酒,以心当杯,是醉了!连这数春伶仃,半载幽怨,仿佛也尽随这亲爱的一吻,燃烧殆尽,灰飞烟灭!我的要求,其实很微小。方才还宛转人间的月儿,又悄悄地半隐进了微云之中,蓬壶渠浸,花院梨溶。

 莲塘、岸蓼、芦苇、杨柳,乃至远处的碧陇清瓦,月桥露亭,都只是淡淡地铺叙了一层白玉光华。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长任月朦胧。

 “你要做什么?”两人在莲塘边坐下,若水折了一根树枝,听见这迷惑的问题,只是轻轻一笑。“你看吧。”树枝拂过泥地,留下了浅浅的一横。两双眼光都在追随着树枝的起落,一横一竖一横一横一横一钩一撇一捺。

 “是长字?”若水没有住手,在淡淡的月色下,树枝在松软的泥土上留下规律的纵横。“是相?”“长…相…思。”

 “长相思,泪难干。”“阿虎,你还记得吗?记得我们的〈长相思〉吗?”若水抬头殷切地望向身边人。就是这在自己心中响彻十余个春秋的旋律,仿佛已成了自己生命的支撑。

 在权宦的威逼前,在阔老的利诱前,在同行的讥诮前,在世子的柔情前。它一头连着那让人难忘的流年往事,一头连着自己绵绵难绝的明月相思,只因为,它是…“我临行前送你的词啊,怎么会不记得呢?”

 果然,关于往事的回忆,也拨动了他的心弦吧。清朗的嗓音也暗携了追思与怀念。长相思,泪难干。忆昔良宵会,俯首依朱栏。含羞结红豆,情贞碧玉簪。长相思,泪难干。长相思,碎心肝。寒夜孤衾冷,相思入梦难。

 地老天荒日,爱存两心间。长相思,碎心肝。长相思!长相思!昨夜星辰,当时金风,无穷往事,揭天情潮,都到眼前!“阿阮,对不起…可是,请你再等等我好吗?等我做了官就带你走,你再忍耐两年…”

 良久,身畔人歉意的声音,将若水从往事情潮中拽了出来。若水回过头去看他。…剑眉蹙着为难,星目盛着内疚,薄唇抿着无奈。若水心里一软。无论如何也不忍心看他难过的样子!

 “我等你。”我等你。我会一直等着你。虽然,我已经等了你七年。人生,能有几个七年呢…“莫汉琥!”

 娇叱在清夜里划破,却仿佛将现实与梦境分破一般,教若水悚然一惊。是谁呢?身旁的人却几乎是跳起来地,旋又深深揖下身去:“属下在此,郡主。”

 “哼,一不留神你就到处跑!我不是说过要你时时刻刻跟在我身边吗?”娇嗔声里,出现在参差月影里的是一抹翩若惊鸿的窈窕碧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