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致的曲栏,在水银也似的月光下,楚楚入望。生怕倚阑干。惟有旧时月共水,依然,暮雨朝云去不还。最后下定了决心,我止住了脚步,侧耳一听,蓦地拔身而起,纵上了树梢。

 走过来的巡夜太监,提着羊角灯笼,诧异地说了:“奇怪!方才明明看见有个影影绰绰的人影儿,怎地走过来就不见了?”同伴说:“我可没见着。敢情你眼花了,再不是见鬼了?”

 “呸呸呸!”先前的人啐了几口,道:“赶紧别说这不吉利的话!咱们还是往前去好生找找罢!香妃娘娘的地盘儿上,可不敢托懒的!咱能有几个脑袋瓜子?”一行说着,看两人渐渐去远了。

 高攀在树梢上的我,冷冷一笑。这一身卓绝的轻功,皇宫里没有一个人知晓,曾与我同床共枕的皇上,也从未察觉。

 我曾经练过十几年的轻功。所以,今夜的行动,可以说是人不知鬼不觉的。而且,万无一失。我知道,皇上此刻尚在勤昭宫处理政事。蹑足树梢,寒凫点水般,瞬间,我已紧紧贴在了结雪洲的房顶上,隐身在深黑的树影里。

 悄没声息地搬开了琉璃瓦,朝下望去,香雾弥漫,热气蒸腾,正是香妃惯常沐浴的兰房。看着那漂浮在水面上的滟滟黑发,我又冷冷一笑。千不该,万不该,谁叫你要有这独自个沐浴的怪癖?你这是自己找死,可不能全赖我心狠手辣。我从怀中摸出了香魂砂。无色无味的剧毒丹药,入水即化,瞬间致命,还是当初进宫时偷偷带进来的。

 珍藏了两年,总算派上了用场。正要瞅准那漂满了玫瑰花的澡桶将丹药扔了下去,忽听得开门声,吓得我忙将手收了回来。

 紫檀木门开了又闭了,是熟悉的声音,低沉而磁性地,带着狎昵而怜爱的戏谑:“苏儿,还没洗完?是要等着朕一同来洗鸳鸯浴么?”

 暗叫不妙,我实实不料皇上会这么快就过来了。正悔恨得半死,我的目光突然定住了。仰头大笑着,皇上将兰汤中的赤裸人儿一把抱了出来,举到了半空中,作势要放手。

 细细的惊叫声中,我揉了揉眼睛。是我眼花了么?再揉了揉。没有看花。被搂在皇上怀中,不高兴地别过脸拒绝皇上含着笑意的亲吻的香妃,确实,竟然,是一个男人。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傻傻地下了结雪洲房顶,怎么傻傻地穿过香雪湖畔,又怎么傻傻地向漩玑宫走去的。甫至宫前,只见宫门大开,明灯辉映,宫女排成两溜雁翅,内殿上端端正正坐了一人,神色严厉,侯我归来。

 “太后!”扑通跪了下去,声泪俱下地,我号啕大哭起来。太后捻着我乖乖交出的香魂砂,道:“宴席上哀家看你神色不对,就想到别出什么乱子,果然…”

 微叹了口气,太后脸上神色变为了怜悯与痛楚。“都是可怜人哪…”她低声说着,突又道:“淑妃,随哀家进来。”进入寝宫,屏退宫女,太后坐在了我惯常小憩的沉香榻上,瞧着跪在地上犹自抽噎的我。

 “淑妃,你还记得哀家的兄长,英年早逝的恒英侯么?”我泪眼朦胧点了点头。怎么会不记得呢?恒英侯练青雾,这位当年被先帝倚为肱股重臣的国舅,年少英俊,战功赫赫,却于而立之年瘁然去世。

 当时,曾让大金国多少人都痛哭失声而起紫玉烟沉、明珠佩冷之叹啊…我只是在幼年的一次盛大的宴会上远远见过他一面,依稀记得,那是一个外表与其令敌军闻风丧胆的“战神”

 之名太不相符的青年将军,性情温雅,姿容秀美,宛然是玉琢成的人儿…太后低低叹道:“当年,就因为哀家的嫉妒,害死了哀家最敬爱的兄长…至今,哀家都无法原谅自己啊…”我骇然望向太后。太后端庄的面庞,带着追忆往事的凄然:“当年,先帝一直极其宠幸哀家,但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虽然还是夜夜过哀家宫里来,却再没有和哀家同过房。

 很久以后,哀家才明白,从那时起,先皇就爱上了哀家的兄长…”是如潮如海涌上心头的往事,亦带来了当时那铭心刻骨的爱恨么?这场被时光堙埋了的、鲜为人知的禁忌,亦深深感染了我。

 凝神听太后续说道:“那时,哀家亦如你现在一般,又妒又恨,又惊又怒,马上禀报了先皇太后。

 而第二天,趁着先帝不在,皇后和先皇太后就命人将毒酒赐到了恒英侯府…后来,哀家才明白,哀家的糊涂,害了三个人啊…哥哥死了,先帝的心也跟着哥哥去了,

 而哀家得到的呢,也不过是二十余年来独守空房。连弥留之际,先帝念念不忘的,都还是哥哥啊…”原来,那总是笼罩在先帝眉间的深深的悲哀与绝望,并非我的错觉,而是源自这一段悲惨而坚贞的情爱么?悲悼着先帝与练将军的不幸的同时,我的泪水,又掉了下来,我自然知道,

 太后以往事相告的弦外之音…就如先帝对恒英侯的挚爱,皇上对香妃用情之深,亦是有目共睹,人所皆知啊…“那妾妃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我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哽咽而无望地。太后深深一叹,道:“明儿去奏过,你就暂过长乐宫来,相伴哀家罢。”言罢起身。

 “妾妃遵旨。”机械地跪在地上,目送出去,我竟忘了站起来。呆呆四顾,一片寂然。伴着我的,只有残灯朱幄,淡月纱窗。***

 跟着太监穿行在结雪洲的曲槛长廊之间,翥凤好生紧张。自西夏迢递入金,刚进燕京就听说了宠冠后宫的香妃。来历不明的汉族女子,却在三千佳丽之中独撷君心,也难怪会导致海内传说纷纷了。

 驿馆里的人,更是整日津津乐道。说香妃体有异香,说香妃精通媚术,说香妃是狐仙转世(要不怎么能把年轻的皇上迷住?),让年幼的翥凤对这位神秘宠妃的真实模样好奇之至。

 路经慈恩寺,恰好又有一件事,使翥凤名正言顺地有了甫进宫便来拜见香妃的契机。珠帘深下之处,太监停了下来。不待他禀报,许是听到了细微的脚步声?随着若有若无的暗香飘出的是房中人的话语:“到了么?快请进来罢。”

 柔软而低哑的声音,有一点近乎清冷的质感。青缎靠背引枕上半倚着苍白的人,这应该就是香妃?浓郁的黑发长长地,自瘦削的肩膀滑下,铺散在湖色褥上,一如委地绿云。

 年长而沉默的人,深秀的长睫下竟是局促而惶惑的目光。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宠妃么?不是少女心中曾不止一次想象过的、风华绝代的少年佳人,让翥凤意外地失望。

 这两天在这金宫里遇见的所有嫔妃们,任何一个都远比眼前的人美丽,并且年轻。明明是皇上爱如珍宝的人,却没有丝毫得宠妃子的盛气凌人,反倒有点不知所措地看着翥凤。

 香妃不开口,翥凤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将来意直接挑明:“路过慈恩寺,有一位年轻尼姑,托我带一封书给香妃娘娘…”

 “带信?…”香妃突然抬眼注视翥凤,搁在青缎靠枕上的手不易察觉地一抖。接过封好的书札,一看见上面娟秀的楷字,香妃的脸色似乎就变得更苍白了一点。

 抽出其中菲薄的小碧笺,看着看着,她的身子就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贝齿紧紧咬住了丰润的嘴唇,缓慢地洇出了殷红。

 翥凤吃惊地看着香妃,疑问横亘胸间的同时,却又不由地想起那个托他带信的女尼。分明不是金朝人的女尼,那么年轻美貌,不过十六七岁,却是娥眉愁蹙了春山,莺啭细蕴着怨声。

 又是为了何样伤心欲绝的因缘,情愿削落了万缕青丝,而隔断十丈红尘?“苏儿!”突然地,低沉而磁性的声音,伴着一路朝靴响,在走廊上由远及近。皇上一撩珍珠门帘大步走了进来,年轻英俊的脸上带着笑意。可能是刚退朝归来吧,朝服都未宽下便直接过了这边来。

 “翥凤?”发现西夏少女的存在,年轻皇帝显然有点意外:“你来这里做什么?”皇上陡然严厉的目光让翥凤莫名其妙:“我…我来为香妃娘娘送书啊。”

 “送书?送什么书?”皇上锐利的目光立即捕捉到香妃手中的小碧笺,同时亦看见神情怔然的香妃,苍白下唇上的殷红触目惊心。“苏儿!”心疼地低喊,皇上一步跨过去将香妃搂抱了起来,微愠地,狠狠堵住了怀中人的苍白丰满的嘴唇。

 “呜…”是意识到翥凤的存在吧,香妃徒劳地在挣扎,摇着头,那一头如春云般的长长黑发,便如春风里悸动的莲波般荡漾开来。

 但这无力的抵抗无疑只是徒增了皇上的怒气,紧紧钳制住怀中的人,更深地吻了上去。香妃苍白的脸上很快涌上了红潮,长长的睫毛,羞惭般地轻轻覆上了眼睑。皇上松开怀中人红肿的双唇,温柔地啄吻着香妃紧闭的眼帘。

 “睁开眼睛,苏儿,看着朕。”香妃听话地,缓缓睁开了眼睛,仰视着皇上。而皇上亦低头看着香妃。那样爱怜横溢的眼神,是丈夫在看着自己负气的娇妻般,是慈父在看着自己少不更事的幼女。

 然而,香妃,明明就比皇上年长啊。有一种莫名的感动在细细浸润翥凤此时的心情,使她不由自主的眼眶湿润。

 那是非关窗外杨柳烟景,那是非关窗外花鸟深痕。这像是一个不该出现在暮春的梦境。翥凤悄悄退出房间时,正听见香妃呜咽一般的声音:“煜儿…锦园…锦园,她有了身孕…”

 由皇上指定,翥凤由原本居住的地方迁到了结雪洲近邻的题红榭。每日里,或者焚一炉松柏宫香奏上几曲银筝古调,或者磨一壶御赐新墨临几卷钟王小楷,或者拿着绣花绷子到邻近的贯春妃、福贵人宫里去讨教几个时兴花样子,或者带着贴身使女翠珊到结雪洲串串门,倒也清闲自在。

 与结雪洲比邻而居,翥凤便可以时常看见翠云流转的杨柳万络之间,皇上明黄的身影匆匆来去。但却几乎不见香妃出来。即使难得的出来了,也顶多倚栏站站,看着那湖心参差的莲叶在微风中款款摇摆,掩不住的悒郁,便从那若蹙的眉尖悠悠荡开。

 当翥凤走至白石栏前时,发现隔岸,香妃正独自倚着湖栏。长长的黑发在水风里欲扬还敛,披着白裘的身影,在绿鬓婆娑的背景里格外鲜明。翥凤喜滋滋地奔了过去。

 “娘娘,我们到御花园里走走可好?”香妃显是吓了一跳,回头见是翥凤,便宠爱地微微一笑,眨动的长睫毛在眼睛里投下了瞬间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