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坐在皇上膝盖上的香妃,低着头,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却也没有要开口的意思。一时之间,寂然无声。在场的人都已预料到了这死寂之后的暴风雨,提心吊胆的宫女们,兴奋莫名的妃子们,都屏住了气息。

 “啪!”皇上的手臂扇下去的同时,那个苍白的女人,从皇上怀里直跌出去“砰”地摔落在地上。

 “贱人!你还忘不了他!”皇上狂怒地将麂皮荷包直掼在香妃脸上,回身将满桌子的酒盏菜肴“呼啦”全扫到了地上,妃嫔们惊叫着,纷纷躲闪。又是“哐啷”一声巨响,皇上掀翻了大理石桌。

 “皇上息怒!皇上息怒!”被太监们死命拦住的皇上,回头瞧了一眼俯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香妃,一甩袖子,恨恨而去。

 一大群太监宫女,也慌忙跟了上去。稍停,太监总管王公公匆匆返回,大声宣布:“皇上口谕:着香妃立即贬往镜花宫!不得延误!”

 一直冷眼旁观的我终于舒心地露出了艳笑。一切,都入我预料之中呵!沉寂之后,方才险险吓破胆的妃嫔们,松了一口气,幸灾乐祸地议论纷纷起来。

 “嘿!皇上那样子娇着宠着,还念念不忘旧情人,这些南边来的狐媚子,就是天生犯贱!”“哼!平时拿腔拿调的,一般也有今天!咦咦,这才是现世报呢!”

 “被打进了冷宫,这南蛮子女人这下可没戏唱喽!咱们总算可以清净了!”不过,平日里那么娇怯怯的,今儿被打成这样,真可怜呢!嘻嘻!“突然。”香妃娘娘!香妃娘娘!

 “带着哭音从人群中跑到香妃身边的,是那个西夏小公主。我瞧着她同冰蝶一同抱起了香妃的身子,拨开了盖住脸庞的浓郁乌发,露出了留下深深指痕的惨白脸孔。额上被麂皮荷包砸破了,嘴角也淌着鲜血。”香妃娘娘!

 “那小丫头哭了。不晓事的小丫头!抱着被打入冷宫的女人哭个什么劲呀,也不怕沾了晦气!当心别让皇上连你也一块儿厌了呢!”贯春妃嗤之以鼻地说。

 “可不!这小丫头进宫都五天了,也没得到皇上临幸呢!”福贵人悄声笑说。我微笑起来。转头唤宫女:“兰婕,桃娉,咱们回宫罢!”香妃被打进了冷宫。后宫里,热闹起来了。平日里曾蒙皇上青眼相看的人,或是对自己的才貌颇具信心的人,都开始热络地忙碌起来了。

 彼此串着门子,明察着,暗访着皇上的动静,偷偷贿赂皇上身边的贴身太监们,纷纷猜测着,谁是下一任的新宠。期冀着,那如香妃般的圣恩隆眷能降临在自己身上。而到佟淑妃的璇玑宫串门闲坐的人,亦比平常多了数倍。

 大多数人,都是来探淑妃的口气。因为没了赵贵妃和香妃的阻碍,最有可能重据君心的,就是这位一度宠冠后宫,以其美艳火辣,颇得皇上另眼相看的佟氏。

 而淑妃心里的得意就不用说了。略施小计就让皇上疼爱万分的香妃被打进了冷宫。如今这后宫中眼见得是无人堪与她抗衡了。至于那个西夏国来的黄毛丫头,压根儿没瞧进她眼里。

 虽然心里早吃下了定心丸,但对诸多来探口气的人,淑妃还是采取了谨慎的态度。言谈之间,不露半点得意骄矜之色。世事幻如蕉鹿梦,浮华空比镜花缘。

 旦夕风云,这层道理她不是不明白。然送了那些访客离去,门掩黄昏,户垂罗帏,淑妃就按捺不下喜悦和急切地坐到了鸾镜前。沐浴,更衣,精心妆饰,反复修整,然后预设佳肴,亲铺锦被,凤烛高燃,麝沉满熏,只待皇上驾临。

 但,直侯到更深人静,风消蜡焰,露冷麝煤,漏咽铜龙,月挂中天,也不见皇上踪影。一连三天如此。淑妃有些沉不住气了。难道这宫中,还有谁是自己忽略了的劲敌么?盘算了一夜,没个头绪。

 看东窗夜色将尽,才胡乱睡去。一觉醒来,已是日上花梢,莺穿柳带。懒懒坐起,只觉暖酥消、腻云乱,也无心梳妆,正思量着要谴兰婕出去打听消息的当儿,贯春妃过来了。

 淑妃与贯春妃一向关系亲厚,说话也向无隔阂。见春妃也是神色懒懒的样子,淑妃忙问:“怎么你知道皇上去了谁宫里么?看你烦恼的。”不料春妃道:“就因为皇上哪也没去,我才烦恼呢哪!”

 “哦?”淑妃摸不着头脑,吃惊地道:“皇上哪也没去?”春妃无精打采地道:“姐姐,你还不知道?这三天皇上都独自睡在结雪洲呀!”淑妃楞住了。这实实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这会儿,宫里上上下下都议论纷纷,说皇上还是舍不得那个老女人。咱们只好干等着吧!”

 春妃愤愤不平地道。淑妃不知该说些什么,又能说什么。这样的皇上,是以往那个风流又滥情的皇上么?那只小小的麂皮荷包,真能割断皇上对香妃的情爱,重为自己铺平邀宠之路吗?

 头一回,淑妃觉得一股凉气,从心底冒了出来。第五天,是皇太后的寒寿。外面庆祝过了,照例,又要在内苑设宴。数天未见到皇上的众妃嫔们,又正值香妃失宠之际,自然,没有谁肯放过这难得的希宠见幸之机。

 一个个花枝招展地,比上次装扮得更加精心,艳妆丽服,傅粉涂朱,加上太后带来的众位宫姬和格格,福晋们,花团锦簇、五色纷披,攒了一园子人。

 真是如千层锦绣,如火如荼。万朵胭脂,映杏映桃。更兼谈倾珠玉,笑落琼瑶,御花园内,如王母的瑶池胜会一般,热闹非凡。而金世宗完颜煜,却在满园女眷翘首半日后方迟迟而至。这位年轻英俊的君主,三日不见,竟是清瘦了不少。

 一贯的意气风发不见了,平添了一点颓唐。无精打采地向太后敬了酒,勉强说了几句祝词,却没有一点笑容。

 然后就径直在上位坐下喝闷酒,正眼儿不瞧一园子的绿鬓婆娑,红颜娇娆。皇上阴沉着脸,其他人又焉敢嬉笑?这本该热热闹闹的内宴,反而异常的拘束、沉闷。

 一开始,几位活泼伶俐点的,还大着胆子穿插一两句笑话。乍见皇后不慎失手砸了酒杯却惹得皇上大动肝火,一向得宠的捧月格格帮皇后说了一句话也挨了骂时,就再没有人敢吭声了。

 皇上心情不好,谁还会蠢得往刀口上撞?宴席上,竟是静悄悄地,咳嗽之声不闻。伺候的太监宫女们,更是提心吊胆,个个捏一把汗,就怕今儿一个不慎,就得脑袋搬家。

 太后突然笑道:“哎呀,哀家也老糊涂了!这么重要的人,也忘了使人去请!玢珠,琉珠,快去请香妃娘娘过来!”

 两名宫女,答应一声忙去了。而一干妃嫔,都愕然望向太后。虽然大家心照不宣,多少明白皇上的失控与香妃有关。但由太后出面去请被皇帝贬入冷宫的妃子出席宴会,几时听说过这等不合礼仪的事?何况前阵子太后与皇上为香妃闹得大动干戈的事儿,谁不知道?今儿个太阳要打西边出来了么?

 两名宫女很快回来了,禀道:“说是香妃娘娘病着,起不来呢。”被打入冷宫的妃子,倒连太后也请不动,这更是奇闻了!众人也没话,偷眼去看皇上,见皇上仍一语不发,埋头喝闷酒,只是手里纂着的镶金牙筷,竟“啪嚓”一声,断了四截。太后丢个眼色,玢珠、琉珠心领神会,转身又去了。香妃还是来了。几天不见,本就单薄的身子这下是瘦得能看见骨头的样子,勉强依在宫女臂上,一向都只穿素淡衣服,今日是考虑到皇太后的寿宴吧,鲜见的银红罗衫,却只衬得那尖出下巴的脸愈发苍白。

 脸颊上的瘀青还未消散,额上亦缠着布条。皇上正襟危坐,没有搭理香妃的到来。只是,我注意到了,那蕴籍的清芬先人而到席上时,皇上浓密的睫毛,不易察觉地颤抖了一下。

 在太后示意下,皇后向我挪了挪,太监掇来锦墩,让宫女搀着香妃在皇上身边坐下。见皇上仍恍若未闻地自顾吃喝,瞧也不瞧身边刚来的人,太后是想打圆场吧,笑道:“皇上…”

 “谁叫你们将这贱人叫来的!多管闲事!”皇上突地一拍桌子,大声咆哮。这下,不仅满园子的人吓得呆呆挣挣,连太后也张口结舌怔在了一边。香妃却依旧神色宁静地,苍白着脸,缓缓自锦墩上立起,扶了宫女,吃力地往回走。

 清瘦的身子,几乎全倚在两个宫女臂上,屡欲倾侧地,走出了两步。皇上霍地站了起来!突地一片惊呼声中,纤薄的银红倏地被狠狠揉进了大片的明黄。

 接下来,惊呼声嘎然而止…是皇上蛮横又粗鲁地,紧紧堵住了怀中人微微溢出细喘的嘴唇。这太过肆无忌惮的一幕,我与众多妃嫔并不陌生。这霸道而浓烈的深吻,一如咏絮宫内的情景。

 望着如中了定身法的太后与格格、福晋们,我没有如她们一般惊骇,却难以压制心中席卷而上的妒恨。

 眼见怀中人已被吻得快要昏厥,徒劳地挣动着被紧紧钳制住的身躯,皇上仍没有停止之意,蛮不讲理地狠命啃食那两瓣苍白嘴唇。

 香妃挣扎了两下,身子一软没了动静,已是晕了过去。皇上将香妃抱了起来,轻轻抚摩着那一头浓郁乌亮的黑发,手指细细滑过,红肿如熟透樱桃的双唇,隐约着淡青瘀痕的脸颊,缠裹着布条的额头。

 先前怒气尽成乌有,剩下的是一脸的心疼与懊悔。“苏儿,你这狠心的冤家!你要想把朕折磨到什么地步呢!”

 见倚在胸前的人微微睁开了双眼,皇上恨恨地道,却满是怜惜地掬起了那丰盈如春云般的黑发,只手擎住了那细瘦的腰身,作势要举起来的样子。

 香妃吓了一跳,慌忙抓住了皇上胸前的衣衫。皇上笑了,温柔地亲着那苍白的额头。“朕的苏儿,瘦得只剩下这把头发了!要是被大风给吹跑了,可教朕上哪里找去?”

 爱怜的戏谑,让初雪般腮上微微晕出了赧然。皇上低沉地笑着,柔声道:“朕得给你加一点重量呢。”黄金灿烂、珠宝晶莹的璎珞,徐徐挂上香妃堆簇着如云黑发的颈项,聚拢了源自四面八方的嫉恨视线和艳羡眼光。

 而这一刻,我悲哀地想到了:只要这个女人还活着,我大概是没有出头之日了。入夜。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正是麝蜡烟浓、玉莲漏短时分,我却沿着落絮无声的柳堤,逐着清香渺渺的荷风,穿行在香雪湖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