漏过夜半,我突地惊醒了。半明半昧的月影下,一位意想不到的访客,一身夜行衣,正俯身立在我的床前。半小时后,他越窗而去。而我,目送瞬间消逝在月光下的敏捷身影,再一次,泪如雨下。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夜过也,东窗未白孤灯灭。

 天色微明,我再次走进了结雪洲。守门太监面有难色,好半天才说:“香妃娘娘怕还未起呢!贵妃娘娘且请回,过阵子再来罢。”

 是上次的风波让他们心有余悸吧。我苦苦一笑,道:“你们只管放心,我今日并非前来闹事,只是想见上香妃娘娘一面。你们可以派人跟着我。”

 大概是我红肿的双眼,低声下气的说话姿态,这异乎平日的狼狈模样让他们动了怜悯之心吧。一个老太监转身入内通报去了。片刻即报:香妃娘娘请贵妃娘娘入内。

 “娘娘正在沐浴呢。”香妃的侍女冰蝶神色戒备地请我稍候。一旁的雪鹃又补充了一句:“娘娘沐浴时,除了皇上,其他任何人都不能进去的。”我淡淡一笑。作了他十七载的女儿,我岂有不知?我径往里走。

 “娘娘,贵妃娘娘!请留步!请…”我砰地关上紫檀木门,断绝了那些麻雀似的吵嚷声。热气弥漫,香气馥郁的兰房里,父亲正浸在漂满百合花的热水中。见我进去,大吃一惊,慌忙道:“锦园?你且出去等等,我在沐浴呢。”

 我充耳不闻,缓缓走近盛着兰汤的澡桶。目不转睛地,我呆呆地看着水中那具清瘦苍白的胴体。

 直看得水中人白皙的肌肤上涌出一层薄红,不知所措、羞赧欲死地用罗巾裹住身体,苍白的容颜更是鲜艳欲滴,我仍持续着我呆滞的视线。

 “锦园?到底怎么了?你没事吧?”全身红潮渐褪,见我仍如泥塑木雕般地直瞧着他,父亲惊慌地伸出手想摸我的额头。

 我躲过了他的手,开始动作机械地除下簪环,解散云鬟,褪下罗衫…父亲显是吓呆了,目瞪口呆地瞧着我宽衣解带,半晌,见我举步进入澡桶,才慌乱地叫道。

 “锦园!锦园!你想干什么!你是疯了不成!”“我没疯,父皇,让我摸摸你的身体好么?让我看看,这具让我的驸马和兄长都神魂颠倒的身体,好么?”我哀求地看向他。父亲呆了,不再挣扎,任我把裹住他身体的罗巾揭开。

 两行湿泪,却无声地自他紧闭的眼角滑落。我缓缓举起手来。发,面,眉,腮,唇,清冷地,滑腻地,沾着泪水地,散着暗香地,一一自我的指尖滑过。

 往下,映入眼帘的,是浸在芬芳热水中的赤裸清瘦的身躯。自颈始,遍布浓淡相叠的深红淤痕。我恍惚地将冰凉的指尖贴上了这片暖玉温香。

 颈、肩、胸、腰、腹、臂,寸寸游移。我的手在百合花下摸索,抚上了热水深处隐藏的两处浑圆。感觉掌下的躯体猛然一颤,父亲抓住了我的双腕。

 “别,别这样…锦园…”“父皇,让我摸一摸,就这一次,好么?”我固执地将掌心贴在那滑嫩波动的双丘上。听得耳边扬起幽喟,抵制我的力量消失了。我不假思索地将中指探向了父亲双腿间的最深处。

 “锦…”手指籍着热水的润滑很容易地感受到父亲体内的紧窒与灼热,我压在这具颤抖的修长躯体上,以唇堵住了那未出口的惊喘与抗拒。

 皇上和琬应该经常这样做吧?我心碎地,由与这具留有他们深刻烙印的身躯赤裸纠缠,最后地努力感受着,我的人生中两场逝去如风的爱情和初恋的味道。

 在身下颤抖得厉害的躯体内用力转动手指,拼命吮吸那两片苍白丰满的嘴唇。我象扑火的飞蛾,疯狂了,错乱了,只为着要想捕捉住那永远如水中月、镜中花的虚无的光亮。

 我没有发现身下的身躯已渐次瘫软向水中,我没有察觉急迫的奔跑声,我没有听到结实的紫檀木门被踢破的声响,也不曾感觉到出现在门口的男人倒抽气的声音…“你这贱人在干什么!”一声震天怒吼,我被从澡桶里拎了出来,湿淋淋地摔在了地上。皇上将已在澡桶中沉没的赤裸人儿捞了出来,见他面白如纸,气息微弱,顾不得先叫御医,慌忙先度了几口气,才脱下外袍紧紧裹住依旧昏迷的人儿,冲出兰房大叫:“传御医!快传御医!”

 …跌坐在地上的我,呆呆地,凝望着地上随我而被摔出来的几朵百合,只觉得意识一片空白。无所思,亦无所忆。过了一会儿,皇上进来了。看着他冷冷的目光,我舔了舔干涩的唇瓣。

 “父皇,他还好么?”“托贤妃的福,他还剩了一口气。”皇上看了我半晌,冰冷地回答。望着他阴冷的神色,我鼓起了最后的勇气。

 “煜…我,我可以象父皇一样叫你一次么?”皇上一怔,又仔细审视了我一番,语气缓和下来。“锦园?”

 “煜,你,你从当初到现在,爱过我一点点么?”我望着他。死水微澜的心中,这一点残存的期望,是我最后的牵袢。皇上不语。方才的暴怒竟已换作无奈:“对不起…锦园…”

 “我不要听对不起!”泪眼婆娑中,我听见自己的声音,绝望而尖利地,平日的端庄与娴雅荡然无存。

 “我只要你说实话!”皇上还是没有说话,深深地瞧着我,英俊的脸上,满是歉意。我依稀听见,残存的心也尽化了碎片。“难道,你娶我为妃,只因为我是他的女儿?”没有回答。“你曾那样宠爱我,也只因为,我是他的女儿?”

 还是沉默。我绝望而哀求的眼神,我无助而心碎的眼泪,都无法挽救我这注定要被抛弃的命运,都换不来他的那一个字…不…快说啊…求求你…请你说不…良久。

 “对不起…锦园…”再次跌坐在地,我终于痛哭失声。…流尽了最后一滴泪,我缓缓站了起来,向那个我深爱过却已决心向他告别的男人,露出了一个最坦然、最美丽的微笑。

 一如当年,我十五岁的春天,在东京的御花园里,向这个当时初次踏入我生命的男人,献上的第一次的笑靥。“昨夜三更,皇兄琬潜进了妾妃的寝宫。他问香妃可是下落不明已久的父皇,妾妃告诉他,是不相干的异族女子。

 皇兄信了,今儿已先田尚书回国。皇上可以放心了。妾妃就此告辞。”最后深深一拜,我转身离开了。“锦园,明日搬回咏絮宫罢!”久久地,听得身后传来的声音。“不,妾妃要去的,是另一个地方。”

 回头凄然一笑,我缓步而出。***在柳树后面站定了,我冷眼瞧着那道瘦怯怯的人影,正低着头,焦急地在草丛中四处摸索。

 “香妃娘娘,敢是丢了什么东西么?”见她一脸疲乏与失望地站了起来,我也装着无意路过般,娉娉袅袅转出了柳后。

 香妃吃了一惊,见是我,低下头,用她一贯柔软而含糊的语调说:“没有啊。”湖畔的清风扬起了她惯常不挽的浓发,丝丝,缕缕,如春云,如秋烟,如海雾。

 在这制度森严的皇宫内,如此的随性与自由,是只有这个南蛮女人才拥有的特权。那飘出暗香的、为皇上所钟爱的浓郁秀发,令我内心涌出一阵压抑不住的憎恨,瞬间,有持剪去胡乱剪掉的冲动!

 “是么,别不小心丢了什么罢?让妾妃为您找找可好?”但下一瞬间,我立刻如平常般,推出了热情而艳丽的媚笑。

 “不…我只是闷得慌,出来散散心罢了。多谢淑妃娘娘,我先走了。”亦如平常般,这苍白而沉默的女人,说几句话都嫌累似的,转身扶着柳树,慢慢去了。

 望着那渐行渐远的身影,我冷冷笑了,展开了拳曲的右掌。制作粗糙的麂皮荷包,系着一枚由无数小珍珠穿成的同心结,静静躺在我的掌心。

 “娘娘,内宴快开始了呢。”分花拂柳而来的,是我的两名贴身侍女。“娘娘,今儿遇上开心事了么?”兰婕扶着我,小心翼翼地问。我笑了。“是啊,今儿会有好戏看哪。”

 “好戏?今儿会有什么好戏?”稚气的桃娉迷惑地眨巴着大眼睛:“今儿有戏班子要来么?”我但笑不语。御花园里,三宫六院,都已到齐。一眼望去,围珠绕翠,都是春风旧识。

 只是,缺了赵贵妃,多了那个进宫才五天的、西夏国的小公主。难得的与皇上同乐,谁不想趁此机会出出风头,吸引皇上的注意力呢?每个人都精心装扮过,巧妆艳服,莹彩袭人。

 月眉星眼,露鬓云鬟,撇下一天风韵。柳腰花面,樱唇笋手,占来百媚芳姿。尽态极妍地,颜盛色茂地,倒是花神大会了。我暗笑着,高傲地自“花丛”中穿过,坐在了皇后的下面。坐在皇上身边的苍白女人,还是蓬松着秀发,素净着脸孔,压根儿没有一点要争奇斗艳的意思。

 尽管在这嫣红腻翠的映衬下,她显得如此的黯然失色。然而那自她身上发散的,连我也不得不正视的淡泊、宁静的气息,却使任何人都无法忽略这个苍白而鲜明的存在。

 皇上温柔的眼光,亦一直不曾自她身上挪开。妒意油然而生。想到我藏在袖中、今早无意拾得的“宝贝”我又微笑了。

 “爱妃,累了吧?”酒宴刚开始,皇上就又堂而皇之地将香妃抱进了怀中。在一片不以为然的妒恨眼光中,我笑吟吟地站了起来。婷婷飘至皇上身边,我恭敬地高擎斟满琼浆的金桃杯。

 “妾妃敬皇上一杯。谨祝皇上福如东海,寿与天齐。”见皇上一饮而尽,我又擎起了侍女重新注满新醅的金杯。

 “妾妃敬香妃一杯。谨愿香妃娘娘身体安康,万事如意。”皇上露出了笑容。大概他也深知,由于他过分的恩宠,香妃的南蛮人身份、落落难合的性情等诸多原因,后宫妃嫔中向来无人对香妃示好吧。他柔声道。

 “爱妃,既是淑妃一片心意,你就喝了吧。”看着淡绿的清酒缓缓润泽了香妃苍白的嘴唇,亦自眼角瞥见我袖中的麂皮荷包悄没声息地滑进香妃怀中。

 我声色不动,双手接下空杯,款款一拜,退回原座。刚坐定,就听见“当啷”一声脆响。众目睽睽之下,侍立一旁的太监上前拣起了掉在御座下的麂皮荷包,递给了皇上。

 “当啷!”又是一声脆响。这回,是香妃手上的白玉双莲杯,掉在了地上,摔得粉碎。细细端详着麂皮荷包的皇上,脸色逐渐变得铁青,额上青筋毕露。低头看向怀里的人,嘴角抽搐着,却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