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妃,是累了么?”皇上心疼地将那个女人搂在怀里,怜惜地摩挲着她的脸颊,转过头来对我说道:“朕看,下面的礼节就一概免了罢。皇后意下如何?”

 我尚未回言,已听得尖锐的女声愤懑地说道:“皇上!妾妃以为不可!虽然香妃娘娘身子是弱了一点,但册妃大典都如此塞责,未免有失皇家体统!”皇上的眉梢轻微地跳动了一下,盯住了佟淑妃,冷冷地说:“那么,你的意思?”

 佟淑妃并不是知道进退的人。那双光滟滟的大眼睛毫不退步地直视着皇上:“妾妃以为,其他礼节可免,但至少应拜过皇上、皇后和贵妃!”

 坐在皇上身边的我,正好可以看见皇上怀里的香妃静止而苍白的侧面。从方才至今,她连睫毛都不曾动过。仿佛我们是在进行一场完全与她无关的对话。

 而她,就是那个唯一的局外人。只有那若有若无的暗香,从春云般的浓发上,从初雪般的衣袂上,盈盈攒入我的鼻端。她根本没把我们放在眼里。被轻视的不快涌上了心间,我掩饰地收回了目光。

 “皇后,你看呢?”显然,争论并未结束。皇上回过头来问我。皇上并非想真心征求我的意见。

 他只是想籍此掩盖他对香妃的宠爱,就象这一场他故意引起的争论一样。认识到这一点的我比不知情的妃嫔们更觉愤懑。我装出了一个宽厚的微笑:“凭皇上裁处罢。”

 以佟淑妃为首的一干妃嫔们移开了掩饰不住的失望和讥诮的目光。而皇上则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贵妃的意思呢?”他问坐在御座右边的赵贵妃。我这才发现赵妃方才一直没有说话。那张与我们金朝女子迥异的雅致脸上神色极其古怪。

 这时,坐在皇上怀里的香妃,蓦地抬起头来。怯怯地望向赵妃,她用着仿佛做了错事般的、惶惑的目光。而赵妃冷漠地避开了她的眼光,干巴巴地说:“凭皇上裁处。妾妃没有意见。”

 佟淑妃们也露出了狐疑的表情。而我敢肯定皇上是深知内情的。他不动声色地搂紧了香妃,表情开朗地说:“既然如此,各位妃子就回去吧!”

 佟淑妃是头一个起身的。气冲冲地一甩袖子,带砸了梅花小几上的金篆小香炉“当啷”落在地上,吓得香妃身子一抖。皇上不悦地皱起了眉头。与完颜煜的头一回相见,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

 那时,他还不是大金国的皇帝,亦未被立为太子,只是辽东王。而我,是他的王妃。很早很早以前,当我还是一名豆蔻年华的少女时,我就知道了完颜煜。

 英俊潇洒、年轻有为的辽东王,是我们贵族少女们共同的绮梦。我们的父辈们不约而同地看好这位四皇子,而每逢宴会上,当他带着爽朗的笑容神采飞扬、前呼后拥地出现时,总有大半的女子,会红着脸低下头去,又忍不住,偷偷地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

 我们是多么梦寐以求地想嫁给他啊!尽管,他的风流也是闻名遐迩。当我的双眼追逐他挑开红盖头的大手缓缓上移时,看见的是一张写满惊艳神色的俊脸。

 那啊,是我最自豪也最幸福的一刻。事实证明,我的阿玛,以卓越的政治眼光闻名的宜安王爷,这一次也没有看走眼。

 嫁入辽东王府不足一年,我的丈夫,就迅速击败了劲敌大皇子完颜磊,成为太子。而两年后的今天,他成为君临天下的皇帝,我也夫荣妻贵,成了母仪天下的皇后。

 每一次回家省亲,额娘总会语重心长地告诫我,要想坐稳皇后的宝位,就得牢记一个字“忍”她说,男人纳妻妾好比换衣服,总是喜新厌旧的,所以,作为正室的女人,偶见丈夫宠幸别的女人,也不必为吃醋伤了夫妻间的和气,只以平常心对待,过段时间丈夫厌了,自然会丢开手,又去找新的玩物。

 要以气度赢得丈夫欢心,地位自然就保住了。的确,阿玛妃妾无数,额娘的地位却从未动摇过。

 因为她从未为吃醋与阿玛红过脸,拌过嘴。这是额娘自为人妇以来的经验之谈吧?我听从了。事实也确实如此。一个又一个的“宠妃”们在完颜煜身边昙花一现,而我的东宫的地位却从未感到过威胁。

 而且,我知道在完颜煜眼里,我不仅是他的发妻,也是他宽容娴静的贤内助,我们之间,比他和那些以色见幸的妃子间,更多了一分理解和尊重。这一切让我窃喜。赵贵妃的到来,不仅让宠极一时的佟淑妃被打入了冷宫,也让我真正地感受到了危机。

 这位完颜煜亲自从东京迎娶回来的大宋国公主,不仅有一副金国女子无法比拟的秀气容颜,而且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我知道,这一点我和其他的妃嫔都是万所不及的,当我得知皇上连续三个月天天翻贵妃的牌子时,我的心中,竟生出了恐惧。

 而就在这时,香妃出现了。天翻地覆,都从此时开始。“皇后,留下来陪朕和香妃一起用膳罢?”只剩下我和赵妃时,皇上和颜悦色地说。

 “妾妃遵旨。”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也正想多多观察一下皇上同香妃相处的情形。而香妃自刚才起,就一直欲言又止地瞧着脸色冷若冰霜的赵妃。

 “锦园,你,你也留下来用膳,好么?”这是入宫两个月来,我头一回听见她的声音。与一般女子的圆润清脆不同,柔软而略微低哑的,仿佛蕴进了些微的滞涩与清愁。我注意到,有一点很奇怪。香妃叫的是“锦园”赵妃在宋国待字闺中的封号是“锦园公主”但,除了极熟稔的人,一般人是不会如此叫的。

 而与赵妃相识仅两月的香妃,为什么会知道赵妃以前的封号?又为什么会如此亲近地叫她?难道她们以前就认识?“多谢香妃娘娘,妾妃消受不起!皇上,恕妾妃先告退了!”以愤然的语气,故意地将“香妃娘娘”

 四个字说得特别重,赵妃带领宫人们快步离开了。我怔住了。明显的讽刺,罕见的无礼,莫名的愤怒,这是一向端庄含蓄的赵妃么?香妃脸色灰白,无措地望着皇上。

 皇上轻轻地抚摩着她浓郁如云的秀发。“莫怕,苏儿,天塌下来也有朕为你撑着呢。”温存如耳语般的呢喃。妒意腾地烧了起来。他从没有如此亲昵地唤过我的小名。我也从没有听过他如此亲昵地唤过其他任何一位妃嫔的小名。这样子溺爱而娇宠的。是丈夫爱着娇妻,是慈父宠着爱女。但,任谁都看得出来,香妃应是比皇上年长得多。这一点,尤其使我觉得不可思议,也尤其使我觉得痛心和难堪。

 而我相信,有如是想法的,后宫决不只我一人。多年的冷眼旁观,我知道皇上最喜欢的两类女子。一类是美艳生动,热情如火的,如佟淑妃,丽若春花。一类是秀美内敛,柔情似水的,如赵贵妃,婉如秋月。

 而香妃,我无法得知她使皇上如此着迷的理由。艳丽,她不如佟淑妃。灵秀,她不如赵贵妃。沉默、苍白、孤傲、怯弱、年长,这就是皇上所喜爱的女子必备的条件么?我想笑。

 除了那腻如春云的浓发,和那被视为传奇的暗香,她一无可取之处。香妃,香妃,让皇上觉得新鲜的就这一个“香”

 字吧?这样想着,我安心了许多。用过午膳,我决定去看看赵贵妃。以前,身为汉人公主又备受宠爱的赵贵妃,一直是被妃嫔们排挤嫉恨的对象。

 而我虽未推波助澜但也未制止过妃嫔们自发形成的对赵贵妃的仇视。而近两个月来,赵贵妃失宠,妃嫔们反而与她亲近起来。

 同是秋扇见捐的弃妃,未免同病相怜之故吧。果然,以前皇上来得勤,后妃们老死不相往来的咏絮宫。如今皇上不来,倒热闹起来了。一屋子花团锦簇,莺声燕语的,见我进去,都忙含笑站起来见礼。

 “哀家就开门见山地说罢,”坐定之后,我决定单刀直入:“贵妃以前可是认识香妃么?”一屋子人你瞧瞧我,我瞅瞅你,都笑了起来。心直口快的贯春妃说:“哎呀!咱们磨磨蹭蹭的,倒是皇后抢先问了!”赵贵妃沉默了很久,说道:“认识。她,是我的…一位长辈。”

 “哦!原来如此!”福贵人恍然说:“我还当你们有什么过节哩!”赵贵妃面无表情,显来是不愿再提这个话题之意。想开口的佟淑妃也知趣地闭上了嘴。香妃只是赵贵妃的长辈么?我隐隐觉得内情应不只此。

 “贵妃,皇上喜新厌旧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别气啦!我看准保过不了几时,皇上就会冷落香妃啦!”年轻单纯的云贵嫔以为赵贵妃只是为失宠而伤心,突兀地说。

 “就是,那老女人有什么好,不就香一点么,也值的宝贝成那样!”贯春妃愤愤不平地说。赵贵妃笑了。凄然,无奈的“皇上不会冷落香妃的,不会。”她静静地瞧着矮几上的汝窑美人瓠,半凋的杏花哭泣般的,收敛的火红上挂了几滴清露。

 “为什么?”福贵人诧异地问。“没什么。我瞎说说罢了。哎呀,看皇后来了这么久了,竟忘了备茶。蒹葭,上茶!”

 赵贵妃顾左右而言他。福贵人不快地扭过头去。识字不多的她一向最深恶痛绝赵贵妃的委婉含蓄,欲语还休。我赶紧笑道:“别忙了。哀家不过顺路来瞧瞧,就不在这里扰茶了。”

 “哎呀,再坐坐吧?这里平常可是盼都盼不来皇后呢!”我听得出来,赵贵妃这话说得实在是言不由衷,毫无诚意。下午,太后命人来把我叫去了。

 “文雍,听说皇上最近弄来了一个香妃,宠幸无度,闹得后宫乌烟瘴气,鸡犬不宁的?”“这…皇上确实极其宠幸香妃。”我小心谨慎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