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都的气候要比房城干燥得多,温琅本没有起夜的习惯,但是口干舌燥之下,不得不坐起来喝水。

小瓶的纯净水就放在床头,温琅连灯都没开,摸了几把就拿过瓶子小口喝了起来。

黑暗中,五感变得敏锐。房间外的走廊灯光调暗了,四周寂静无声。

突然想起手机好像还没充电,温琅无奈起身,走到门边找手机。

‘咔哒’一声,好像是从对面传来,温琅看了看时间,凌晨三点。

这个时间,出门吗?

带着几分好奇,温琅通过猫眼往外看,的确是江歇。

他穿着运动服,戴着口罩,让人看不清表情。

温柔的灯光下,他的侧脸轮廓带着些朦胧,他正往电梯走,背影孤独。

温琅站在原地,连呼吸都透着几分小心,虽然明知对方不会察觉。

他会去哪?

温琅悄声躺回床上,翻来覆去了几下,她等了一阵,却没听到门再次响起。

窗外微亮,闹钟响了。温琅立刻睁开眼。上班期间她自我约束力比较强,几乎不会出现让闹钟反复响很多次才起床的情况。

利落起身整理床铺,换好衣服走去洗漱。检查好今天要用的东西,温琅背着双肩包出门了。

才关上房门,江歇就紧接着从对面走出,像是专门在等她出来。

“早。”江歇走在温琅身侧,声音里透着几分暗哑。

他是同事,这也是很普通的问候,温琅便也回应了一句:“早安。”

两个人并肩走入电梯,不远不近的间距里透着些尴尬。

江歇从斜上方看着温琅,她穿着白色运动鞋、灰色运动裤。大家的外套都是统一的,但好像穿在她身上格外好看。

偏瘦的背影里却透着坚韧和强大,让人想要把她拥入怀中,好生疼爱。

又有同事进来下楼吃饭。江歇主动朝温琅走了几步,为别人腾出距离。

刚刚温琅摸了电梯按键,江歇便顺势塞给她一张独立包装的消毒湿巾。

视线虽然并未相交,可是手部有了接触。江歇的体温隔着一次性手套传达给了温琅。

这不属于她的体温和碰触,让温琅不由手指蜷缩。

他是好意。

温琅低头撕开包装,仔仔细细擦起手。江歇见她没有拒绝,不由弯起嘴角。

坐在餐厅里,每个人都领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份食物。温琅挑了个角落坐下,安静且无人打扰。

每个人之间都保持着距离,江歇也没来打扰她。

白粥、咸蛋、火腿肠,一荤一素,两个肉包。温琅为了能有体力、不再发生因为饿而晕倒的窘事,特意多吃了些。

等她吃完,远远看着她的江歇这才走来。

放在她面前一片消毒湿纸巾,外加一副全新一次性手套。他没多说什么,伸手收走了她面前的餐盒,然后走到垃圾桶边,做着垃圾分类。

见她一点不剩地都吃完了,江歇心里很是满意。

没等温琅怎么想好拒绝他时不时给予的好意,江歇去而复返。接着,他从口袋里拿出用保鲜膜包好的苹果。

红通通一个,透着新鲜的光泽,令人垂涎欲滴。

“装在包里,需要补充糖分的时候吃一点。”志愿工作并不轻松,今天又是要穿防护服的一天。江歇深知其中辛苦,所以才在明知温琅会抗拒的情况下还来打扰。

温琅看着放在他手心的苹果,缓缓探出一口气。

“江医生,你不用总是这样,会让我困扰。”她不愿叫他的名字,那种熟稔,已然过去。

江歇拿着苹果的手微微动了一下,却并未收回。

他把手又朝温琅伸了伸,语气里透着莫大的耐心:“作为医生或者同事的建议都好。”

“你在生理期,需要额外吃一些食物补充热量和糖分。”江歇的声音,如玉玦碰撞般,很是好听。

她在他面前晕倒过两次,每次都让他心里的恐惧达到顶峰。那种感觉,江歇不想再次感受。

温琅注视着江歇修长的手指,不由分了神。透过塑料薄膜的勾勒,他的手依旧好看。

曾经,她萌生过好多次想要一把牵住他的冲动。而如今他的手就摊开着凑近,却让她忍不住想远离。

人事无常。

见温琅执拗地低着头,江歇只好伸手拉住了她紧握的手,把苹果塞进她的手心,没等拒绝便离开了。

他不想听她的拒绝,更不愿在温琅面前露出被拒绝后的难过。

等大巴车来,温琅排着队上车,领队正在给每一组派发任务。

车子发动,江歇才姗姗来迟。他气喘吁吁,额头上挂着薄汗。

领队见江歇,连忙拉住了他,对着大家说:“这位是专业的医生,才从j城抗疫一线下来,等会穿防护服的时候,让他给大家检查检查。”

虽然培训的内容里有穿戴防护用具,可他们到底接触的少,十个步骤,难免有做不到位的地方。

昨天有同事忘记检查防护服气密性就去了病区,如果不是护士小姐姐发现及时,差点闹出大问题,实在吓人。

车厢里的座位,除了温琅身边都有人坐了。江歇见温琅低着头,便打消了过去的念头。

温琅见江歇要下车去等另一班,不得不拿开放在座位上的包,轻声说了句:“这边还有位置。”

江歇迈出的步子,因为这句话而收回。他心里的窃喜被藏在遮住面孔的口罩下。

带着几分轻松,江歇坐在了温琅身边。看她口袋鼓鼓囊囊、勾勒出了苹果的模样,便弯着眉眼笑了。

趁着没人注意,江歇从背包里拿出了一个密封袋。

“这是红糖,你记得泡水喝。”江歇的语气透着一丝温柔,气息里的关怀,扫过温琅耳侧。

语气里的贴心,有种令人心安的舒服。

只是,在温琅的心动感快速消失后,有些不合时宜。

温琅没有拒绝,她把红糖装进口袋、握在手心。

这样下去不行。

她明知自己给不了回应,却也不想平白无故占据了他给出的关怀。

这是浪费。

浪费他的热情,浪费他的时间。

江歇还沉浸在小小的的得偿所愿里,温琅身上的淡香让他不由閤上眼。他错过了温琅眼里的错杂,以及一闪而过的决绝。

温琅他们穿好了里衣,之后挨个走到外间穿防护服。层层防护,最好两两一起互相检查。和温琅搭伴的姑娘半天没出来,她只好站着等。

江歇帮着别人检查好,见温琅还没动,便走到她面前。

“快要出发了,我帮你。”没等温琅拒绝,江歇拿起消毒液,递了过去。

温琅看了看时间,没剩多久。她便摊开手心,接受了江歇的帮助。

接着,江歇给她戴上帽子,把碎发塞好,没让温琅插手。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很近,近到温琅不小心撞在他胸口。

江歇并没说什么,递去口罩的同时加了一句:“戴好别忘了检查气密性。”

温琅的脸,因为他的寸步不离烧了起来。如果不是防护服挡着,烧到脖颈的热度可能都要被发现。

看她要戴护目镜,江歇拦了一下,拿出创口贴,贴在了温琅脸颊上:“你爱出汗,护目镜压着口罩,很容易磨破皮肤。”

温琅听他这么说,嘴角动了动,却又放弃了想要说什么的念头。

“如果要做咽拭子,你可以离远一些,某些人可能会突然打喷嚏或者咳嗽。”眼见温琅就要出发,江歇抓紧时间说着。

“如果你实在不舒服,就请假,千万不要硬抗。”说完,江歇轻轻拍了拍温琅的肩膀,眼里是明显的担忧。

温琅看着他,眸光凝了一瞬。之后点了点头,跟着组长出发。

在赶往工作地点的途中,和温琅一组的防疫人员好奇地问:“天天照顾你的那个小哥哥,是你的男朋友吗?”

温琅出发前,江歇在她防护服上写了名字。虽然隔着布料,可温琅却觉得一笔一画写在了她心里。

阵阵发痒。

这个问题,其实不止一个人问。温琅又一次听到,连解释都懒得,只淡淡说了句:“不是。”

同事闻言,不由感叹了一句:“那肯定是在追求你吧?那么细心,那么贴心,可以考虑的!”

温琅闻言,微怔。

那样的柔情,论谁都不会有抵御的能力吧。

如果放在几个月前,她可能会毫不犹豫地投入他的怀中,欢天喜地。

见温琅明显不想聊这个话题,同事便没再说。

手机响了,温琅拿出一看,是江歇。

“我在离你不远的地方工作,如果不舒服,打电话给我。”

又进来一条——“我会立刻赶到你身边。”

屏幕暗去,温琅没做出任何回应。那个争执的夜,她也曾提出过见面聊一聊,不管多远。

但,他是怎么回复的呢?

不愿回应,温琅带着几分烦躁,把手机关成静音,塞回包里。

这样的关怀给她造成了困扰,她必须要做些什么。

晚上,江歇下班。他特意跑去较大的水果店,买了不少水果回来。

坐在房间里洗好、削成块,江歇把搭配好的种类装进保鲜盒。

呼出一口气,江歇走到对面,敲响了温琅的房间门。

“谁?”敲门声后紧随着陌生的声音,这让江歇脸上的笑意淡去。

“我找温琅。”江歇目光沉了下来。

“你说之前住在这里的那位?”陌生男子拉开房间门,反问。

“她不住这里了?”江歇震惊地问。

“另一个区人手短缺,她就申请过去了,我见她房间光照不错,就搬了下来。”说话的人和温琅之前同组,自然知道。

江歇闻言,神色不明。他点了点头,之后回到房间。

坐在窗边,无法计量的失落撑满心室。江歇感到密密实实的疼正从胸口向外翻涌。

到底是怎么了?

又坐了一会,他拨通了郑砚浓的电话:“事情怎么样了?”

连日来的疲惫,在他没了心理支撑之后,顺势冲击而来。江歇揉了揉正抽痛的太阳穴,转身趴在了床上。

疫区造成的压力,至今都没能消除,可他从未对谁提起过。

“过几天我去找你,当面说吧。”郑砚浓此刻正等在一家高级西餐厅外,而被他苦苦找寻的人,正坐在窗边悠然地吃着牛排,喝着红酒。

虽然只一个人,但好不快活。

郑砚浓叼着棒棒糖,看着长发女孩子,弯起的单边唇角,绽放出好看的笑容。

只是笑意不达眼底,伴着几分玩味。

调到另一个区,温琅的工作更为繁忙了。每天六点出门,晚上九点回住处。高强度的工作,让她无暇思考别的,一心只想睡觉。

眼看为期一个月的工作就要告一段落,她又接到了另一份工作——录制西班牙语版本的防疫指南和说明。

志愿者队伍里,温琅的西语很好,除此之外,她的发音被很多人喜欢。于是这份工作就落到了她头上。

进录音室的经验,温琅是没有的。但毕竟不需要出镜,只是贡献声音,还能一次次重来,她也就没那么紧张了。

为了给她留足准备时间,她这几天都不用去防疫一线。只需要拿着提前给她的资料,一遍遍地练习着。

六月就要来了,气温不断上涨。温琅坐在宾馆外的绿化带旁,拿着纸张低声练习着。

没多久,她头顶的树荫因为日照角度的变化而发生了偏移。而她正沉浸在练习中,被晒红了脸颊都不自知。

又把冗长的文段精读了一次,温琅觉得她差不多已经能够全文背诵了。

凉爽的风从侧面吹过,温琅侧身一看,才发现江歇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她身后。他伸开手把伞举在她头顶,另一手拿着小风扇。

温琅本能地站起身来,先后退了一步。

“有些事,想和你作出解释。”江歇神色中带着几分愠色,眼白里是明显的红血丝。

“怎……怎么了?”拒绝的话,温琅因为他脸上的严肃说不出口。

“半个小时,郑砚浓会赶来。现在,我们找个能说话的地方吧。”江歇依旧没说具体是什么事,紧皱着的眉,似在压抑着什么。

他身上的不怒自威,让温琅只能答应。收拾好东西,两个人找到一家有包间的餐厅。

两米宽的大桌,温琅和江歇分别坐在两端。没了亲昵和关心,气氛一度深沉。

等郑砚浓匆匆赶来,他都不敢看江歇。而是径直走到温琅面前,把背上的背包轻轻放在桌上。

江歇的目光,透着几分冷意。他看了看郑砚浓,依旧一言不发。

心里有愧的郑砚浓,难得没有通过他一路赶来的不易博得同情。他悄声去洗手,然后带着几分不自然坐在了温琅身边的凳子上。

“温姑娘,接下来我要说的话,希望你能多给点耐心完整听完。”

郑砚浓明显是忐忑的,说话时,余光时不时瞟向江歇。

意识到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和江歇,和自己都有关系,温琅不由坐直身子。

“你……是不是曾经收过来自于江歇之手的‘及时止损’微信。”郑砚浓说话声音越来越小,但温琅听清了。

她猛然站起身来,用复杂的眼神看向江歇。

感受到她眼里的责怪,一直沉默的江歇开了口:“接着说。”

“那天晚上的微信,不是江歇发的。”说着,郑砚浓掏出电脑放在桌上。见温琅眼里都是疑惑,加快了解释的速度。

“那天晚上,江歇和你争执过,就去忙了。我那天喝醉了,去了他办公室。”

温琅闻言,缓缓坐在凳子上。郑砚浓爱喝酒,她知道。江歇私人手机办公的时候不会带在身上,她也知道。

某天,她和江歇还有郑砚浓一起买了手机,他们贴了膜之后,连个手机壳都没买,她都知道。

所以……

郑砚浓见温琅眼里的疑惑变淡,清了清嗓子继续解释:“没错,我拿错了手机。”

温琅闻言,忽地抬头,心跳骤然加快。

拿错手机她能接受,可江歇的行为还是无法解释,如果是误会,他大可以解释!

“你看看这个帖子先!”郑砚浓见温琅明显想提问,连忙把电脑推到她面前。

温琅的指尖微微发抖,把电脑挪到面前,凑近看了起来。

这是一个标题很奇怪的bot,阅读量很大,粉丝众多。

投稿日期是她和江歇分崩离析的第二天,投稿题目是:我帮一个质量很高的鸭,解决了感情纠纷。

鸭?

温琅带着狐疑看了郑砚浓一眼,他大概知道温琅为什么突然看他,耳朵泛红。

帖子是这么写的——我第一次找鸭,遇到一个白白净净,还漂亮的。我们去了宾馆,经过检验,服务质量很不错。

帖子郑砚浓看了不下十次,而这些已经拓在他心里的描述,让他脸更红了。

这到底是褒奖还是贬低?说他技术好当然可以,但是说他是鸭,不能忍!

温琅接着看:他好像遇到了感情纠纷,看起来闷闷不乐。我觉得我有必要帮他,就在征求了他同意的情况下打开了微信对话框。

补充:这年头,不给手机设密码的人,真是勇士。

温琅心里很乱,夹杂着些许躁动,手心冒汗,按下键时,手下打滑。

点击图片,给头像打了马赛克的翻拍图出来了,正是她和江歇的对话,分毫不差。

这些话,时隔多日,仍旧保留着伤人的能力。温琅随便看了几眼,就关上了。

再去看自述贴,投稿人是这么说的:怕他难过,当然也怕他酒醒之后怪我的自作主张,我就把有我参与的部分都删除了。

怪不得……

事情到现在,也没什么不好解释的了。

温琅的手垂了下来,她不由看向也正在看着她的江歇。

无论是郑砚浓拿错手机,还是醉酒之后和女孩子弄错发消息的对象,包括后来伤人的单方面拒绝,都和江歇无关。

他前后态度的变化让温琅饱受折磨,但到了现在温琅才知道,他才是最无辜的那个。

如果当时……当时她还留有一丝勇气能给他打个电话,事情也许就不会变成现在这种进退两难了。

郑砚浓见温琅没说话,连忙放出了一段视频。来自长发女孩子。

她戴着墨镜和口罩,惴惴不安地面对镜头。

“小姐姐,我第一次找鸭。”郑砚浓听她依旧坚持他是鸭,不由握紧双拳,青筋尽显。

“太紧张了。”女孩子说到这,吞了口并不存在的口水。

“然后就找家人消除了酒店的监控。”

一般情况下,不存在郑砚浓找不到的人。但很明显,这位突然消失的女孩子,有些背景。

“对不起,那天晚上我也喝了酒,他也醉到不清醒,这才闹出乌龙。”

虽然她态度诚恳,但温琅却不想接受这毫无作用的对不起。她和江歇之间错过的,已然太多太多。

“我不知道怎么样补偿你,等你想好,可以随时联系我。”视频到此为止,女孩子双手合十、乞求原谅的动作定格在屏幕上。

江歇站起身来,伴着最后的耐心对温琅说:“你先点菜。”

之后,他拽着郑砚浓的衣领往外走,指关节发白。

温琅看着他递来的菜单,毫无翻阅的念头。真相带来的冲击,比误会本身要大。

江歇在这件事上没做错,可她却已经做出不少逼他冷却热情的事。

一想到这,温琅苍白的唇紧抿,手心微凉。

现在已经说不清楚,到底谁欠谁了。

江歇毫不留情地拽着郑砚浓去了空包厢,在服务员惊恐地目光中,关上了门。他一甩,郑砚浓的后背立刻撞在了墙上。

“江歇,你听我说……”郑砚浓也是在知道实情之后才意识到自己究竟闯了多大的祸。

一想起江歇的夜不成眠和温琅受到的伤害,他其实到现在都没想好要怎么做出补偿。

但是,他还想再自救一下。江歇的拳头他很了解,打他两个都没问题。

“说什么?”江歇一拳打在郑砚浓耳边的墙壁上,没有收敛力气。

“我……我错了。你让我先去给温姑娘负荆请罪,然后我们私聊可以吗?”郑砚浓侧头,见江歇的指关节破了皮,心里更是忐忑。

这双手,他赔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