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赶上江宁多雨的时节,淅淅沥沥的牵丝细雨,蕴着朦胧的水汽,如幕地笼罩了整座濒临东海的城池。丝绸生意耽误了下来,这段时日,魏府的进账不多,全家指望的三个男人,这时是一个也靠不住。老太君年事已高,还要几乎每日坐在房檐底下长吁短叹,思虑着该如何维持偌大家族的生计。

这时,消失了大半年的魏三老爷突然现身回了,冒雨回来的魏明则,通身狼狈。

慈安堂的黄昏,老太君静坐观雨时分,下人过来通报,老太君眼皮一掀,“不是说,他做生意去了么?”

做生意做得大半年都不回来,老太君找人问了,他的行里压根没这号人物!起初老太君心急如焚,托了人四面八方去找,杳无音信,后来还是林樾知会老太君,说三老爷开罪了大公子。老太君心明如镜,立刻明白是魏赦在使坏。

但使坏归使坏,料想魏赦也不至于太过分。

如今人果然回了,老太君的鼻孔里发出冷冷的屑笑,“让他过来慈安堂!”

俄顷一连串脚步声从身后响了起来,老太君还没回过神,只一转眸,只听见“扑通”一声,魏明则形状凄惨地跪倒在了自己跟前,她大吃一惊,还没来得及问话,魏明则朝他挪近,臂膀搭住了老太君的衣袖,哭天抹泪儿开始痛诉:“娘,那魏赦简直不是人哪!他竟让他的三叔到莽山去挑粪!我不挑就有人打我,一日三餐顿顿无荤,不吃就没得吃……我现在虽然已换回华服,但一闭上眼睛,还是觉得自己满身的粪味儿……”

他边控诉着,高老太君边对他左瞧右看,连连皱眉。

“可你怎么胖了许多?”

魏明则一滞。

“既又是挑粪又是不给吃饭的,你过得倒比在家里还滋润。”

魏明则说不出话来了。

老太君又问:“那你是如何得罪了魏赦,他为何让你去挑粪?”

老太君清楚魏赦是个拎得清的人,就算对魏新亭有怨,也不会无缘无故发泄在别人身上,定是魏明则哪里触了他的底线。

魏明则的脸色愈发难堪,一时面露心虚之色。老太君何等尖锐的目光,洞若观火,一眼便瞧出了他心里有鬼,脸色瞬间一沉,冷淡地道:“我闻你也是一身的粪味,去换洗吧。”

“是……是。”魏明则脸色僵住,一边应着,忍不住抬袖闻自己的衣衫,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让老太君说了之后,他感到确确实实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恶臭!

魏明则咬牙想着,他虽得罪了魏赦,可又不是他出的下三滥的招儿,他一定要杀了那贱人!

他转身大步地离去。

慈安堂外悬着的镂金鸟笼里,各色的画眉鸟啁啾着,扑棱着羽翅,似被廊檐外的昏黑风雨所惊动,是如此不安。

老太君沉静地望向窗外,雨声在耳边聒噪。

江宁这里消息灵通,作为魏氏的主心骨,俨然有三头六臂,得知魏赦入神京以后,她这一颗心就时时悬着,没有放下过。以往陛下是怎么待魏赦的她清楚,倒不担心这一次陛下翻脸,就只是怕魏赦倔得十头牛都拉不住,万一忤逆触怒了陛下,倒为他自己招致祸患。再加上一个虎视眈眈的太子殿下,境况如何,实在不容乐观。

但好在,后来又听说,他和竺氏离开了神京。

她老婆子这颗心才算放下了些,赦儿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他不慕荣利,无心侍奉权贵这点她非常清楚。只是不知他离了神京以后,可还有什么庇佑,又该往何处去落脚?

南直隶这块儿水路发达,一向是朝廷最为重视的风水宝地,高祖爷起兵,就是发迹揭竿于江宁,因为得了民心,很快占据了整个南直隶,最终义军发扬壮大,一举推翻了前朝暴.政。

她私心里希望,魏赦还是能够回来,哪怕不在江宁,便是在苏城、淮阳,或是别的地方,也好过一人流落在外,居无定所。

如今想来,她也怨怪自己当年给了魏新亭过多的话语权,让他轻而易举地将赦儿发配到了淮阳,若不如此,也没这么多的事儿。

一缕凉风拂开竹簟吹了过来,吹得老太君额角胀痛,金珠忙过来搀扶她,老太君按住了金珠之手,颓然说道:“我也得认命,老婆子我确实年事高了,到了这把年纪,怎不希望孙儿们都在跟前?潇然一早地出了阁,去年,宜然也出阁了,修吾也大了,出去谋差事去了,眼下就还剩下飒然讨我欢心……可她也大要及笄了,今年,也是到了要嫁人的年纪了,该给她物色一个,总不好让她为了陪我一个老太婆,就耽搁了自己的好亲事。可惜我眼下也是有心无力,只能盼着她爹娘能给她好好张罗。”

金珠将老太君扶到罗汉床旁,细致地替她将钗环与攒东海白玉海棠浮绣石青眉勒摘下,搁置到一旁的妆台上,便又走了回来,侍奉老太君为其脱履:“宜然小姐的婚事,老太君也不必太担忧,连玉阳姚氏也夸了咱们三小姐好风貌,不输神京的名媛贵女。”

“她?”老太君皱眉瞪眼,随即摇了摇头。

玉阳姚氏是个靠不住的,也不可信。

“老太君既然心里记挂着,要不这次等大老爷回来,便好好同大老爷说道说道,让他将大公子找回来?”

金珠扶着老太君睡下,又提出了这么一个建议。

老太君无可无不可,一阵沉默不言。

要是靠不住,魏新亭才是真个靠不住!才当了这江宁知州几天,位置便都岌岌可危了,他就是个草包!

每每想起,她都感慨自己教子无方,魏家的男人是一代不如一代了,魏新亭这一代还有个魏公桓能稍微挽回尊严,老大和老三是一个赛一个地不争气!

幸而修吾随他爹,不然,这大厦迟早倾塌!

一想老太君愈发头痛了,挥手道:“不找他。你下去吧。”

“是。”

人走了,帘幔静了下来,纹丝不动。老太君侧卧于内,静静地想着,她虽然也想让赦儿回来,但魏赦恐怕……对江宁魏氏抵触得没一丁点好感了。他早已知道,他是陛下之子,正儿八经的龙子,魏家对他而言,不过只是一片浅谈而已。万户侯于他,没什么好稀罕的。

……

漠河村风平浪静地住了三个月,竺兰的肚子渐渐地大了起来。魏赦以为,将来她生产,待在漠河村连像样的稳婆都找不着,过于危险,竺兰宽慰她,头胎阿宣还是豆花嫂接生的,她们都有经验,但魏赦仍然放不下心。

他的母亲因为生他难产,落了一身后遗症,无法医治,后来亦是郁郁而亡。妇人生产的事,魏赦不敢当作小事,竺兰又问他,该往哪里去为好?

魏赦放了一张舆图在屋内,让竺兰自己挑。

深夜,窗外跫音四起,蛙声一片,无数的萤火落在了窗棂之上,衬得夜色更为悄然幽邃。

突有一道撞门之声,魏赦回身与竺兰对视一眼,示意让她安心在榻上坐着别动,他自己起身去拉开了木门,吱呀一声,一道墨绿的身影伴随着灯下流蚊现身,来人转过身,与魏赦照面。他微怔,但很快反应了过来。

“福全公公。”

“当初魏公子走得匆忙,陛下有一物没来得及交给魏公子,还请魏公子接纳。”

福全生怕魏赦不收,回去也无法复命,口吻带了几分焦灼和催促。

魏赦凝睛垂目,只见福全从袖间摸出了一道白玉令箭,令箭上雕镂着朵朵牡丹和蛟龙纹,制式精美罕见,福全知道他疑惑,解释道:“魏公子要当心,虽然魏公子无心权力,但这大梁多得是居心叵测之人,陛下怕魏公子有个不测,这枚令符就请魏公子收着,见令箭如见天子!”

“还有,陛下还说了,魏公子不愿意认祖归宗,但你是皇子,这一点无法改变,只要你点一下头,陛下赏赐一块最好的封地给你,地方都已挑好了,人杰地灵,食邑万户。”

食邑万户,不就是另一个江宁魏氏么。

福全心中惴惴不安,就怕魏赦不肯收,回去无法对陛下交代。但说实话,这一路南下,他已担心了一路,因为十有八.九,魏公子是不会卖陛下这个面子的。

但魏赦去伸指勾住了那枚玉符的璎珞穗子,取在了手心,福全一愣,见魏赦冲他扬起了薄唇:“雕得还挺好看,我留着给儿子玩也行。”

“至于封地,”魏赦微微挑眉,“不知道公公有没有确切消息,是哪一块封地?”

福全佝偻腰行了一礼,“陛下未明说,涉及朝政,魏公子若不点头,不好轻易便许诺。陛下保证,不会让魏公子失望。”

魏赦摆了摆手,“陛下好意我领了,你回去告诉他,我一个人无官无职、无权无势,亦是挺好,改日我腾出手,替他将南七北六十三省的绿林整饬整饬,保证以后积极谋生,不干打家劫舍的黑心差,替他了了这个心腹之患,就当谢过今日赐下玉符之恩了。公公回吧。”

他肯收下陛下的令箭,已是出乎预料,福全佝偻着腰,应了一声,继而眉眼舒展开来,算是彻底轻松了,吁了口气,对魏赦拱手下拜:“若如此,请魏公子保重。陛下说,神京的城门,永远向魏公子而开,他惦记着你。”

魏赦微笑还礼,“抽空就去。”

福全大喜,“好,奴婢这就复命去也!”

送走了福全,魏赦揣了那枚精致的白玉雕成的牡丹符,拿到灯下,竺兰也凑过了脸来瞧,忍不住道:“陛下这又有何深意?”

魏赦弯唇:“鱼龙白服,恐有不测,总要留点儿什么傍身。陛下不过怕他的几个儿女对我不利,想保全我罢了。”

说罢,他的眉目慢慢沉凝,望向灯下,神色专注地盯着他掌中白玉符的竺兰。她怀着孕不宜多思,因而也被他保护得很好,其实从神京出来以后,路上已被人盯上,朱柔娖就暗中下过一次杀手,好在被他无声息地化解了,怕她担忧,没告她面前来。这枚玉符算是陛下给他们的敲打,让他们切不可再与他为难。

魏赦虽然不惧,但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够化解干戈,收下这番心意也无所谓。

至于答应福全的客套话,就只是客套罢了。

过不了几年,这天下当家做主的就会是朱又征。太子殿下对他可没有什么好脸,少不得又是一番刀兵相见。

他当一个富贵闲人挺好,何必蹚那趟浑水。

竺兰握住了他的手掌,轻轻合拢,对他道:“陛下是真的很在意你。”

“在意又能如何。”魏赦满不在乎。

“魏公子,我从小就没有爹,也不曾得到过的父亲的关爱,但是我想,如果我二十年都没有得到,突然得到了,虽然他对不起很多人,也对不起我的娘亲,但作为生身之父,仅有的亲人,为什么一定要用恨去两人之间划下鸿沟呢?你常常说,你觉着对不起我和阿宣,但是我们都很爱你,阿宣也是,他从来不会矫情地去纠结你为什么不回来,更加不会责怪你。”

竺兰的声音轻轻的,但没等她说话,魏赦就倾身而来含住了她的两片粉红的宛若玫瑰花瓣的唇肉,温柔地吮了一下,便觉得犹如一股甘霖沁入了肺腑,末了,他捧住竺兰的脸颊,面露惭然:“兰儿,论心胸,我不及你。”

他起身,走下了榻。

竺兰等了一会儿,魏赦将那幅摊在桌上已经几日,但还没有定论坐标在哪的舆图取了过来,送到竺兰手心,夫妻俩一人牵起一角,魏赦笑道:“折腾那个做甚么,爹我也叫了,不喜欢他给的权势,难道逼着我接受?本来皇家人就没什么亲情可言,也无法保质。我是个俗人,咱们还是看看,该把驻地选在哪儿比较合适。”

“我看,”竺兰的玉指朝苏城那块儿地方划了过去,“这就很好,听说女神医原来也是苏城人士,山好水好,人美地灵,而且……如果你想老太君了,我们就可以回去。”

她已没什么亲人,相比之下,对魏赦有养育之恩的老太君,才是他们最亲的人了。

“唔……又被你看穿了心思。”

竺兰大笑,躺进了他的怀里,臂膀将他的腰身抱住。

“那是因为我爱你呀魏公子!我真的好爱好爱你!”

她心爱的人,她又怎会不知他在想什么?正如同每次他也能猜中她的心思一样。

有情人在一起,何处不是家呢。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一章!

还有魏家一大家子人的结局和归宿,放在后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