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烈帝脸上和蔼的笑容顷刻尽收,身体狠狠地一晃,犹不死心,不愿相信一个稚弱孩童竟会如此对自己说话,又道:“阿宣,勿胡闹,朕便是你的皇爷爷,亲爷爷。你叫朕一声爷爷,朕带你的父亲来见你。”

阿宣仿佛被绕进去了,沉默了好一会儿,也不肯开口回答,武烈帝以为事有转机,又良言去哄他,阿宣却抬起了头,听着胸脯道:“你先让我见爹爹,他让我喊你,我才会喊你。”

武烈帝的面色顿时变得有几分古怪——这小子倒是聪颖得紧。一点不上当。

虽只是今日才见,但阿宣这活泼聪明的劲儿却太讨人喜欢了,武烈帝对他一点也舍不得动气责罚,因此虽被顶撞,却也只是沉默了片刻,福全告了信儿,匆匆迈入房中来,对武烈帝道天师求见。

“宣。”

“宣天师!”

阿宣钻进了里间,这里与偏殿相通,宫人将他带下去之后,依照武烈帝的吩咐,将宫里能拿得出的精品点心全拿了出来,小阿宣坐上了高脚凳,吧嗒吧嗒囫囵吃了起来,宫娥们见她吃得香,也不禁好笑。

小皇孙真是可爱。

外头武烈帝似乎正与天师说着什么话,阿宣只能隐隐约约听见一点儿声音,却听不出说的是什么,他埋头吃了几口芙蓉栗子糕,扭头睁着大大的桃花眼对美丽的小宫娥放送光芒:“我爹爹是在这宫里吗?”

来之前娘亲还切切叮嘱过,让她一定问问爹爹的近况。

宫娥面露为难之色,顿了顿,道:“这个……”

阿宣哼了一声,叉腰:“是不是外边那个坏老头把我爹关起来了?”

栗子糕顿时不香了,阿宣再也不想吃一口武烈帝给的东西,从凳子上滑了下去,拔腿就往外跑。宫人们大吃一惊,但已拦之不住,眼睁睁看着阿宣迈着小短腿越过了只有十几步远的甬道,冲入了建章殿。

武烈帝看到了阿宣,微微吃惊,没想到他竟跑出来了,顿时沉了面色,欲发作随之紧跟而来办差失败的宫人,但阿宣忽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指控他:“你放了我爹爹!不许你关着他!”

武烈帝十分意外,“这话谁教你说的?”

“你管我呢!”

武烈帝无法,叹了口气,适才已被天师所说动,生了几分不忍之心,想了想自己若真是将魏赦逼得太过,只怕最后适得其反,他即使认了自己,也再不是心甘情愿的了。竺氏人已至神京,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待着,又有何惧。

武烈帝转面,“让赦儿来见朕。”

阿宣眉开眼笑的,顿时小脸笑得成了花,不等武烈帝开口,自己就爬上了凳子大喇喇地一坐,用起了武烈帝没能用完的茶点。

好饿。一大早就被弄来宫里,娘亲做的荷叶糯米鸡才吃了两口,那个传旨的人就知道催啊催,阿宣气死了。这个坏老头,好在他这里还有好吃的,耽误了他欢飨美食的早上,他要好好地补回来。

于是魏赦迈步入建章殿的那一刻见的第一眼,便是他的那只不知天高地厚、天塌下来也不耽误吃的崽子,竟敢在龙嘴上拔须。亏他担心了一路。魏赦的心神松了松。

小孩儿也一眼便看到了魏赦,欢呼一声,高高兴兴地唤道:“爹爹!”立马从凳子上溜了下来,小跑入魏赦的怀里,魏赦弯腰一把将儿子抱了起来,在他的翘屁上又打了一下,凝视着阿宣,微皱轩眉,“教爹爹看看,怎么瘦了?”

一路舟车劳顿,阿宣是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一颠簸便呕吐,受了两个月的罪才来的神京,怎么会不瘦?一想起这段悲催的旅程来,阿宣便更委屈了,呜呜地就往魏赦怀里拱,“想你!”

儿子是个小甜心,哄得魏赦心软无比,原本的愧疚也被他唤醒,心疼地拍着他的背哄道:“没事了,阿宣。”

武烈帝一动不动地望着他们父慈子孝的亲热画面,没有出声打扰,心中竟隐隐地羡慕。这一辈子,他既没有那个能够如此哄他爱他的慈父,对儿子也从没有当过这样的慈父。

“赦儿,朕已将竺氏接来神京,安顿在了蘅芷别院。你今日便去见一见她吧。朕不再拘着你了。”

魏赦澹澹道:“陛下在向我献宝吗?多谢陛下了。”

他抱着儿子头也不回地出了建章殿。

阿宣虽贪建章殿里精美的糕点,但跟着爹爹最为紧要,一声也不吭,出了宫,禁军为魏赦安排了去往蘅芷别院的车马,魏赦抱着儿子登车,入门不顾。

车驶动起来,朝东街而去。

自来了神京,大梁国都的气派都还未曾领略过,便被锁入了宫墙之内,此际听着车外不绝的人声,魏赦却也无半分猎奇的心思了,面沉若水。小阿宣爬上了爹爹的肩膀,拍他的脸,“娘亲想你。”

魏赦挑唇,“我知道。”

“所以,你不要再把娘亲撇下了,她真的都要……心碎了!”

魏赦又是好笑又是惭愧,“是我不好。以后再不会了。”

得到了魏赦的保证阿宣才略略安心,煞有介事地点头“嗯”了一声,非要与魏赦拉勾勾。他也只好伸出尾指,任由小阿宣的小拇指将他勾住,念念有词地说了句什么,便算是定下了信约。

蘅芷别院隶属皇家,原身是城郊的一座避暑山庄,皇城扩建之后,将蘅芷别院笼入了其间。由此可见,此山庄依山抱水,占地甚广。虽然在焦灼地等待着丈夫和儿子的竺兰眼中,纵有宫室万千,终是孤单一人,更没那份赏景的闲情了。

神京的冬日日头短,竺兰从歇晌之后醒来便钻入了厨房,打发做事没多久,似乎太阳已落在了西山之上,竺兰放下锅铲回屋,对着一桌子的珍馐美味,等待着不可能回来的魏赦和阿宣,实无胃口。

影坠檐瓦,金碧组绣。

忽一串熟悉的脚步之声响起,竺兰一怔,从饭桌之上起身,只见魏赦的身影出现了厢房门口。

她的魏公子,来了。

他周身沐浴着一道金光,将洁白的华服染上了赤金般的曜目色泽,清隽而俊逸的面容在光晕之中更显得犹若天人。竺兰哽咽了,抬臂捂住了嘴唇,便离了饭桌朝他奔了过去,一头撞进了魏赦宽厚的怀抱中。

“魏公子!真的是你来了!”

没有一个人告诉她魏赦是不是受了伤,她千里迢迢长途跋涉,来了这里之后也没有如愿见到魏赦,而是被软禁在这间虽然大却空得吓人的金屋别院里。好容易阿宣有了入宫的机会,临行前,竺兰把所有能交代的都对阿宣交代了,怕他记不住,甚至塞给了他一张小纸条。也不知他说了什么,总而言之,她居然见到了魏公子!

竺兰的眼眶发红,鼻头也微微发酸。

一别之后,已是几乎半年过去,她都不知他在神京过得可好。可是一见魏赦面容,发觉他清减了许多,之前听说他还闹过绝食,将陛下气得不轻,竺兰便更是心疼了。

魏赦微微一笑,唇角向上挑了起来,伸出一双大掌抚着她雪白温滑的脸蛋肌肤,在她饱满晶莹的红唇上重重地吻了下来,起先还留有一丝缠绵的余地,待真的碰上渴望了已久的唇肉,魏赦再也没忍住,渐渐染上了强势霸道的味道,竺兰被他亲得昏沉,也不知怎的被就被送上了床。

她“啊”一声,忽然想到了阿宣,双臂开始抗拒,他才稍松开了她,道了一声:“阿宣回了,我让他先去休息了。”

他的嗓音有些哑,双眸凝视她,眸中似闪动着两簇火焰。

“兰儿,我旷你太久,思你若渴,莫推开我了。”

竺兰哪里真的舍得推开他,见他这样,也情动不已,忍不住勾住了他的后颈,朝他身下滑了过去,低低地娇呼:“我也好想你……”

这一场欢好直若炎夏日那亟不可待的暴雨般倾注而来,彼此纠缠,彼此契合,灵魂相依,颠倒入魔。

竺兰得了空儿,仰头朝外大口地呼吸,渴得厉害。

魏赦松开了她,用绢子胡乱料理了自己,又替她细细擦拭,才套上亵裤,披了一件薄若轻烟的丝绸单衣赤足下榻,为她取水。

他蹲在竺兰的榻前,将水慢慢地哺给竺兰。

此时天色已黑,屋内昏暗无比,但魏赦依旧能看见竺兰清溪般的美眸,脆弱而温柔,薄红潋滟。

他放下了杯子,握住竺兰的手,诚挚地道歉:“我又孟浪了,你还好么?”

竺兰微微脸红,又望向同样脸红耳热的魏公子,垂眸道:“很好……你无须觉得过意不去。我……也极是享受。”

魏赦凑近,在她说这话时发红的面颊上亲了一口。随即,他起身朝烛台走去,将屋内的灯火都点燃了,灯油是上等的鱼油,燃烧的火焰之中带有微微的苍白之色。他用一只手护着,点燃了这支,又去点那支。

这里的灯台比魏家又不知好了多少,等他一点燃,竺兰只觉得亮光几乎刺眼。

她也慢吞吞地起身,忍着依旧火辣不适的感觉,朝他走了过去,从身后抱住了魏公子的腰。

她的手看起来柔弱得没有一点儿力气,抱着人却紧,仿佛谁也无法将她拉开,魏赦回头,看了一眼像小兽似的趴在自己身后的竺兰,内心蓦地起了一片风浪。

他转过身,握住了竺兰的双手,忽然开口:“兰儿,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竺兰望着他在发白的烛光之下显得愈发专注而多情的桃花眼,只觉目眩神迷,怎么瞧也瞧不够一般,喃喃道:“好啊,你要说什么。”

她感觉到魏公子握住自己双手的手,似乎又多用了几分力气,令她茫然地回了神来,多了几分惊讶。

一股直觉涌了上来,觉得魏公子要说的,必是一件大事。想想,竟有几分惶恐。

魏赦望着她,低低地、一字一字地道——

“兰儿,其实,我便是宣卿。”

竺兰望着他,脸上温柔的笑容荡然无存。

她忽然抽开了手,朝后退了半步,震惊地看着他。

魏赦的脸色是她很少见的凝重和肃然。

但她只瞧了半晌,忽然摇头,笑道:“魏公子,这不好笑啊。你瞧我都没有笑。”

魏赦心痛如绞。当年是他流落到漠河村,搅乱了她的一池春水,让她受了后来长达五年的苦,若不是机缘巧合她到了江宁魏家,他至今仍一无所知!他是个负心之人,坏得不像话,本不配她这般长久地记着、爱着。

事到如今,他还有何面目继续瞒着她?

他再度开口,声音却更哑了。

“是我,我是你的宣卿,我对你说的第一句完整的话,是‘如此也好’,在春淮河上。你还记得么?”

作者有话要说:狗子多聪明,先办事,再说话!不然哪还有办事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