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过去,柳清漪的寒疾略略好些,不再如昨晚发作得那般剧烈了,次日一早天气晴朗,湛蓝的云天犹如浸润水中的澄澈琉璃,隋白安置的车马早已在王府门外等候多时,只待郡王现身。

竺兰与柳清漪同乘一车,隋白单独乘坐一车,人上马鞍之后,遥遥朝着城外百柳湖而去。

隋白有些好奇,问身旁的阉人:“福春,玄陵几时多了一个神医?”

福春道:“这个奴婢也是昨日听魏夫人提起,这才去问了。这神医不世出,为人极是低调,性格又有几分怪癖,远近的百姓们有不少受过她恩惠的。听说也是七年前搬来了玄陵,原不是玄陵人。”

“竟从未现身?”

“从未,只在螺山之上。”

隋白不再多问,心头却有种种疑惑。

日色高照时分,车马停在了白柳湖畔,隋白下车眺望湖中央静屹的螺山,但见其山负深黛,空明悠远,犹如翡翠。湖上风光甚好,近水岸处莲叶枯折,水鸟时隐时现。隋白身旁的阉人福春替他系上了披风。

他回转身去,只见竺兰扶着柳清漪下车,柳清漪弱质纤纤,几乎还不能独靠自己立住,一张面庞也是白得几乎透明,下车之后,改由她身旁的女侍搀扶着她,竺兰腾空了手,照前引路。

那童子照例在岸上打秋风,一见竺兰大为欣喜,“竺姊姊!你可来了,你走了以后,这里的厨子做饭再也不好吃了!”

主人食素,厨子为了迁就他,一向都很少买肉,就这还是为了他如今正在长身体,别的哥哥姊姊就更少了,竺兰见了他有些心疼:“我看看,好像确实是瘦了!”

童子跟她抱怨了几句,忽见竺兰今日不是独身前来,后头跟了数人,再往后,则是林立车马,童子一怔之后,登时拉下了脸来:“来人可是玄陵郡王?”

如此之大的阵势,在这边简直不做第二人想了。

但不知童子为何对玄陵王并不太待见,竺兰好奇,但又道:“我们是来求医的,郡王带来了夜时花的种子,不知神医可喜欢。”

童子也不识得什么夜时花,只听说有花种子,还甚稀奇,心想主人必会喜欢,立刻点头如捣蒜,瞳孔雪亮。

“花种子给我,我带你们上山!”

没想到神医竟如此通情达理,起先还想她有怪癖,说不准会将他们一行人堵在这儿,没有想到最后这么轻易,跟随隋白而来的侍从们个个喜笑颜开。但神医不喜见生人,他们这些人不能跟着隋白入山,持了几分警惕的心思,竺兰再三地保证神医信得过,他们这才被安抚下来,不再多疑。

上了螺山,入了“阳春白雪”的馆舍正堂,竺兰与柳氏先行,隋白却在那方匾额之下停了片刻。

直至竺兰诧异地看向他,说当初魏公子也甚是奇怪这一点,隋白没接什么话,低眉颔首,“嗯”了一声随之迈入厅堂。

今日神医来得吃了一些,帘后只见影动。竺兰四下一瞥,不知为何那日壁上所见的一支洞箫已被取走了,听到神医帘后落座之声,忙道明来意。

女神医道:“我知道。”

神医身旁的青年护卫也在,依旧抱剑而立,神色冷酷。

女神医淡淡的嗓音从帘后传了出来:“还请王妃亮出手臂。”

隋白一怔。

柳清漪已把衣袖捋起,探入了帘后,隋白皱起了眉。“她并非本王的王妃。”

女神医清沉的声音飘出:“言岔了,郡王勿怪。”

隋白的双眸宛如火烛,一动不动地盯着那道低垂的鹅黄颜色的帘幔。

柳氏方才并未反驳,她病恹恹的很是无力,只是依照女神医的吩咐揭开了广袖,露了一截雪白的臂膀出去,但等到隋白真的开口澄清,她却仍难掩失落,眼睫覆了下来。

竺兰极是好奇,觉着这四周仿佛连空气都沉滞了下来,多了几分异样。

滴漏之声不绝地响起,过了片刻,女神医将手撤回了去,垂面,一旁的青年适时地研墨,递上了狼毫,女神医在宣纸上提笔书写。柳氏一派伤心之色,自是不可能问,隋白竟也不问,只像块人形石膏似的杵着,无奈竺兰只得自己去问:“神医,不知柳夫人这病如何医治?”

帘后飘出她不疾不徐的回答:“她的身体我已然了解,本该是有医,可惜延误了太久,如今我也只能尽力而为。柳夫人若不愿承受痛苦,我便只能开些温和进补之方,以抵御她的寒疾,但治疗却极慢,效果我亦不敢保证。若要一劳永逸,必须承受极大的苦楚,且最后能不能熬得住,只能看柳夫人自身的意志力了。”

顿了顿,她道:“柳夫人,看你怎么选吧。我知此决定甚难,你今日回去,过几日予我答复也可,这个方子你若信得过,暂且就服用这个。”

她起了身,于帘后微倾身子,便道了告辞。

她的身影消失在了厅堂之中。

那青年将她手写的方子取出,递给了柳氏,道:“夫人请回吧。”

柳清漪点了下头,面孔苍白,原本便不安失落的神色,待听到神医这番回答之后,几乎成了绝望之色,她是个极其悲观之人,心绪不宁地出了阳春白雪,眼中一直堕泪,女侍递上了手帕,她取过捂住了脸,泪水涟涟,不住地传出哽咽的声音。

女侍心疼极了,回头望向郡王,盼郡王能够说几句安慰垂怜的话语,让夫人不必如此难过。而隋白只是脚步迟缓地跟在身后,似在出神。

到了湖畔,竺兰与几名女侍扶柳清漪上车,竺兰钻入了车中,许久不见马车走动,心下奇怪,拉开车门,却见隋白仍在岸边立着吹风,神色仿佛恍惚,她朝他唤了一声,但隋白充耳不闻,忽然,他双足一转,改向螺山回去,起先还有些犹豫,跟着脚步却越来越快,无论谁唤也没回头。

竺兰奇怪极了。

柳氏也大为怔愣,“郡王他……要去见谁?”

“许是什么故人吧。”竺兰脑中恍惚想起壁上消失的洞箫,又想起隋白寝房之中所悬的美人弄玉箫的画,心头掠过了一个简直不可能的念头。竺兰把这个奇怪的念头压了下去,挤出笑容,“柳夫人,不然咱们就在此等着郡王吧。”

柳氏不知为何心乱如麻,胡乱地应了一声,却继续看向车窗之外。

山中翠色如洗,她对着阁楼后的那道雪白的悬泉怔怔地看了片刻,幂篱上的雪白垂纱随风曳动,青年靠了过去,替她将披风拢上,她轻轻一笑,将披风搭在了肩上。回眸,只见青年皱着眉宇望着自己,神色似是心疼,她反而握住了他的手,低低地道:“我的鸢尾交给你照看了,长得可还好么?”

青年道:“还好,已出了芽尖,明年开了花会更美。”

她沉吟了下,“带我去看看。”

“好。”

青年对她无有不应。

鸢尾被他精心地用红土栽培在南面山坡一片碧绿的树荫底下,他小心地扶着她沿着曲径上去,在一带削平了的泥石中,他准确地找到了位置,“便是在那!”

她目光微亮。鸢尾的芽叶色泽晶莹欲滴,看起来似乎早上才浇过水的,她叶过一片草地朝那鸢尾靠了过去,低下头,拾起一旁的花洒,“你啊,也浇了太多的水了!”

虽是责怪,口吻却甚是宠溺,青年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我……没甚经验。你教教我。”

“种花是门学问,哪能一上手就学精呢。”她玉手翻动着泥块,小心地查看着鸢尾的根部。根若是坐得不牢实,由着他这么浇水,不用多久便会死了。

隋白的身影停在不远处,如遭雷劈。

“种花是一门学问,你才初学,哪能一下子便精了?”

他握着她的手,在王府的后院里,耳鬓厮磨教她种花的时候,那声音……犹如近在耳畔。

十一年了。整整十一年。

隋白的咽喉犹如被利刃刺痛,连咽口水都是剧烈刺疼。

青年无比警觉,立刻察觉到了他的踪迹,冷冷瞥目:“谁?”但见是隋白,他双目猩红,一动不动地站在草丛之外,望着这边,青年也怔了怔。

继而他充满担忧地看向她。神医执壶的手顿了顿,也回眸望了过来,微笑道:“郡王怎还未下山?”

他望着她,眼眶潮热。

下了,只是去而复返。

若不是,这十一年来他思她入骨,她变了声音,他应该已认不出了。

可他偏偏还是认了出来。若不是孤注一掷,携了最大的勇气折回山上来,听她说起养花的心得,他也无法确认。但是,他现在已肯定!

“双成……”

隋白似哭似笑,静静望着她,“你还好么?”

她被追债人逼得投水自杀,这是他收到的最后一个消息,之后他发了疯似的在苏城寻她,却始终没能再找到。

原来她竟藏在这里!她在玄陵!

“郡王说话我听不懂。”女神医微笑,“我螺山不留外客,到了晚间便必须离岛,还请郡王回吧。”

此际还不晚,隋白当然不愿就此离去。

女神医转面看向青年:“青儿,替我送客。”

青年应诺,冲隋白走进几步,手已按上剑鞘,冷峻眉峰如墨:“郡王还请速速离去,否则见青之剑并不会认人。”

隋白看向他:“你是谁?”

他们……如此亲昵。

青年道:“她是我的主人,亦是我的妻子。”

隋白脑中轰地一声,“这不可能。”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山腰之上立着的女子,目露震惊和痛楚,“双成?”

“他说的没有错。”她道,“郡王还请下山吧。”

她走下了数步,到了青年的身旁,与隋白形成了对峙的局面,停了停,她平静地开口:“我与见青已成婚七年了。郡王,这或许也是你期望见到的吧,一个一心一意待我之人,我早已找到了。你问我过得可好,我自然是好的。若郡王今日不来,便更是好了。青儿还年轻气盛,行事恐有冒昧之处,郡王雅量,盼你不要与他计较,时辰已晚,柳夫人想必仍在等候,郡王回吧。”

隋白犹如木石桩子,定在那儿,哪里肯走?他的目光凝视着她,从最初的一片痴慕,到震惊,到此刻,已成死灰。

“郡王……”他身后传来柳氏柔弱的呼唤。

他回头。

柳氏竟急急地追了过来,神容苍白,身体弱得仿佛一阵风便能吹倒般。

到了近前,才舒了口气,“郡王,你太久没回了,我担心你出事。”

隋白不动声色地抽出了手臂。

“柳夫人。”女神医开口唤道,“你想要一个孩儿吗?”

不但柳氏,连隋白都是一阵震动,他看向双成,瞳孔剧烈地震颤。

柳氏愕然:“我可以么?”

她不是早已被大夫断言不可能再育有子嗣了么?她还可以?她有救?

“如果你肯尝试我说的虎狼之法,我有六成的把握,能够助你恢复元气。柳夫人今年三十有六,如果早早地医好,生育有望。”

她的声音极是平静,甚至和善。

隋白的瞳孔犹如被钢针刺了一刺,几乎要刺出血来了。

柳氏泪水肆意涌出,几乎要扑跪女神医脚下,“我想要!我几乎连梦里也想要……”

她盼着能为隋白生下一儿半女,不当王妃也好,没有名分也罢,如此也不必,让他孑然一人。

女神医再度点头,对见青道:“青儿,去把我的七星草割一株来,赠予柳夫人。”

见青怔住,“主人,七星草你养护了七年了,今年好不容易才开第一株花!”

女神医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也不是只此一株,我不是还培育了许多的种子么?再过一两年,便又有花开了,无须担心。替我割一株来吧。”

见青自知拗不过她,只得不情愿地去了。

见青去后不久,隋白身后又有人飞奔而来,“郡王,大事不好!陛下命人带了口谕,现今人已至王府了!”

隋白转身朝小厮而去,扶起他:“什么口谕?”

“陛下派来传口谕的人,已先扣住了魏公子的儿子,现在传旨之人压着口谕,说要让魏夫人前去听旨,否则不宣!”

那旨意,不用问也知。陛下与魏赦的谈判破裂,他为了钳制魏赦,而要先将竺兰和阿宣攥在手里。如果魏赦率绿林抵抗,争执之下,妻儿的损伤谁也担待不起。隋白无法替魏赦下达任何的决定,他面色沉凝。

“本王知道了。先回府。”

他走出几步,忽一定,看向女神医,顾忌柳氏在场,只皱了皱眉,对她道:“我会回来的。你为柳夫人费心了,但我不缺孩儿。”

除了你的,我谁也不要。

他转身走了,身影很快消失在了道路尽头重重树杪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