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赦被丢入了寿春宫,人从昏头昏脑之间慢慢地清醒过来。寿春宫地界宽阔,主殿恢弘,比起建章殿也不遑多让,四周光线冥迷,大门阖上之后,便只剩下道道黢黑的影子,在蜡烛摇摇欲坠的光晕里四处躲避。

这里有点儿像淮阳故居,他面壁之时所对的那四方墙。

但情况要稍微好点,这里宽敞些,魏赦躺在冰凉的地席上,一臂遮住额头,双目凝然不动地望向宫殿楼宇的宝顶,鎏金漆凤的横轩,彩绘海水锦纹的梁柱,轻盈垂落宛若无质的丝幔,周遭静得真是没一点声音。

魏赦嘲弄地勾起唇,目光肆意逡巡,忽然被壁上一幅美人图所吸引,便再也挪不开视线。魏赦一跃而坐起,起身朝那面涂满红椒聊之实的墙壁走了过去,近些才看清楚,那壁上所悬美人图一袭罗纨素纱青衣,发如春藻,肆意地堆叠于颅顶,双眸清艳而温柔,犹若梨花初胎,横波妙目流眄凝睇,似在对人诉说着缠绵幽情。

他看着看着,手指似已不受控制地被牵引,落到了那副画上。修长的食指擦过画上美人洁腻如雪的面容,心中蓦地一震。

似曾相熟的眉眼……他幼时丧母,对母亲的印象已不剩什么,但一见到这幅画,他便知,这是他母亲无疑。

寿春宫居然收藏着他母亲的肖像画。

魏赦猛然撤指,内心浮上了一层戾气。陛下把他关到这里来是刻意的。

他扭过头,在寿春宫里发了疯似的翻箱倒柜。他才发现这里更像是后妃的寝宫,里头陈设,无一不是为女子而备下,菱花镜的妆台上,置放着一只精美的首饰妆奁,一经拉开,里头是四支蓝田白玉梨花钗钿,雕琢得栩然如活物,纹理细腻,梨花舒卷含情。箱屉之中,是素帛丝绢、香粉盒,便连笼罩床榻的帷幔,也无一不是梨花纹样或式样。

魏赦扶着妆台,突然弯下了腰,笑得嘲讽而放肆。

这些不过是陛下的“圣恩”,他把这些与母亲并无关联的东西藏在寿春宫,便足可以粉饰他的禽兽行径和凉薄无情了?他的深情便是纵容魏新亭他们用冰冷的暴力逼死他爱着的女人?

只怕母亲心灰意冷时,也从未想过回到他的身边吧?这么一个人,在母亲心中,对他必定只有恨和恐惧,绝谈不上爱和接受。

否则他也不会被一个人撇在魏家了。

魏赦倒了下来,呼吸浊重,靠在微凉的浮动着沉香清气的凉席上枕臂而卧。

方才头部的剧痛,消散了并没有多久,于此时又开始隐隐作祟,有什么记忆从隐晦的角落冲破了牢笼,排山倒海地涌了出来。

这一次,魏赦决意放任自己,逼迫自己不再相信从前脑中根深蒂固的那些旧忆,而是任由新的记忆画面肆意屠宰和清理脑中那些不切实际的渣滓,更为清晰的、令他笃定的画面开始一页一页地飞快从魏赦脑中划过。

快得只要稍松心神,便难以抓到一羽。

六年前,他已坐上了莽山之主的位置,替莽山的兄弟们打退了朝廷的兵马,正是声名鼎盛、意气风发之时。就在那个三五之夜,兄弟们欢饮醉酒,魏赦留到了最后,看着满山寨最得东倒西歪相与枕藉睡了满地的弟兄们,脸上维持了整个庆功宴的笑容凝寂了下来。他弯腰拎了一只酒壶,独行徒步出寨,到了一处山岗。

圆月高悬,山岗寂寥无人,秃鹫和夜雀兀自桀桀怪叫。古木枯枝碎散地一脚便能踩断几枝。他躺了下来,卧在一块足有一人长的巨大青石之上,左臂为枕,右手握着酒壶独自往嘴里灌着酒,醉眼惺忪,看着天边皎洁的满月从东山移至西山。

在他人生之中最为得意也最为失魂落魄的时刻,在犹如丧家之犬的境地里,陛下出现了。

九重城阙之间高踞的陛下,竟会在莽山出现。

他的到来带来了一个惊世骇俗的消息,关于魏赦的身世之谜。难怪魏新亭如此厌恶于己,似乎在那一刻,全都有了答案。

他先是不信,随后越来越多的证据和证词出现,魏赦终忍不住暴怒,质问武烈帝当初为什么欺凌他的母亲,随后又抛下她,既知道他是他亲子,却将他扔在魏家十八年不管不顾!

这样的人,压根没有资格做他的父亲。

魏赦那夜几乎要与武烈帝动武,陛下身边的禁卫和影子窜了出来,将他重重地庇在身后,魏赦望着那只差三步,却犹如天堑的距离,拎起的拳头生生停了下来。

彼时少年气性,却也忽然明白什么是陛下,什么是不可侵犯的天威。一个已经堕落、落魄的山贼,又能对陛下做甚么?他开口说要让自己认祖归宗,回复朱姓,他感到万分地可笑,酒坛落在地上摔破了一角,清冽的酒水汩汩地流淌了一地。

魏赦弯腰,拾起最后的一块残片,将最后的一滴酒倒进了嘴里,便如醉了般,重新躺回自己的青石。

“陛下,你不是我父。”

他看起来像是醉了,但声音却极为冷静。

那边许久没有声音,于是魏赦笑了出来,“我不会跟你回去,也不会改姓朱,魏赦是个父不详之人,配不起高贵的国姓。”

顿了顿,他又道:“很生气吗?那就……杀了我吧。”

他伸长了脖子,等着武烈帝的屠刀落下。天子一怒则伏尸百万,而只杀一人,其实根本用不着他发怒,天子只要挥一挥手,他的刽子手便会忠心效命一哄而上,替他了结了他要杀之人。

魏赦等了许久,只听到一声很长、很长的叹息,夹杂着又爱又恨的无可奈何。他睁开眼,看向已走到他身边,正望着自己的武烈帝,心头微惊。

“赦儿,朕不想勉强你,但你是朕的儿子,朕不会放弃认回你。”

他带着人走了。

魏赦躺在寿春宫的凉席上,头痛地揉了揉眉心的骨。

陛下当时走得潇洒而大方,以至于他短暂的几日里曾以为陛下还算是个有底线有原则的君子,谁知过几天他就把自己抓了,还用的最下流的蒙汗药,手段不可谓不龌龊。之后发生了何事,他怎么变成了一无所有的宣卿……

恐怕只有陛下身边那个神神叨叨的去了两颗大牙的方士能够说得清了。

……

“他还不肯用饭?”

武烈帝批完了御案上积累成山的劄子,心绪依旧未能平静,抬起头便问了句魏赦的状况。

福全本眼观鼻鼻观心地在旁伺候着,被陛下如此问了过来,也知道逃避不过了,谨慎地回话道:“魏公子性子倔强,陛下是知道的。”

“一头倔牛!”武烈帝皱眉道。

“他要与朕闹别扭闹到什么时候?朕已经放下了身段了,几次了,朕只想让他认祖归宗,作朕的皇子!难道朕是要害他?当朕的皇子有何不好?朕甚至可以给他一块封地,他想要自在,朕给他自在,天高皇帝远谁也管不着,他想要权势,朕亦可以给他!”

福全不说话,眼光只隐隐瞥见大殿之外,太子的身影似在陛下说了最后一句话之中顿住了,跟着,他的脚步明显慢了下来,舒了口气,朝人要通禀。

武烈帝方知太子来了,让人进来。

朱又征入殿,撩衣袍稽首,“臣辜负了陛下期望。”

杀不成魏赦,这才是陛下的期望。朱又征冷冷地想着,面色纹丝不动。

魏赦回京,沿途遇上的种种阻力,都被陛下一根手拔除了,只剩飞龙径那一次他可以有出手的机会,但因为魏赦手里的影子王牌,机会他也已经错失。那一场生死搏斗,说是太子与魏赦之争,倒毋宁说,是陛下用他手里只能见十之一二的帝王手段狠狠教训了冒犯天威的太子。

他犹如一个不知死活的东西,被陛下痛打了一顿以儆效尤罢了。这一次陛下是真的要认回魏赦,谁人阻他也不行,太子都不行,朝臣当然更是不行。

太后已薨,宗法之事,无人再可干预帝王。武烈帝膝下子嗣不多,谁人不知这未来天子之位,太子是十拿九稳,朝臣也不须站队,全部一边倒地靠在了太子这头,而魏赦如今回来,将来……朱又征冷冷地想道,他当了嫡长子二十多年,监国近十年,这么多年的众望所归,只要一句天子不喜,便全都是为他人做嫁衣而已。朱又征闭了闭眸,冰凉的地面叩首,露出痛苦之色。

“你这几日批的劄子!”

武烈帝一见了朱又征,立时露出暴怒之色,冰冷奏折飞到了朱又征的头上。

“啪”的一声,朱又征的后脑被劄子击中,他闷不吭声,等劄子从背后滚落了下去。

跟着便又是一本劄子落到了天灵盖上,沿着身前掉落。

朱又征取了那封劄子,看了一眼,抿唇不说话。

大梁太平了太久了,冗事繁多,连陛下这样从前日理万机之人,都渐渐感到力不从心,故而将半数的劄子都分给了朱又征。但人面临诸多冗务,总有精疲力竭之时,这些年,要做到挑不出一丝错谈何容易?

过往他纵是有三分的错,陛下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容忍,而今,不过是因为魏赦回了,陛下便被他横挑鼻子竖挑眼,鸡蛋里挑骨头了。他无法辩驳,只能再度以头抢地。

“臣该死!”

武烈帝气得不轻,“朕的好儿子!朕一手教大的!几年前春淮河大水一案,你因接手太迟,办差办得差劲到了那等地步,朕可曾对你问责过?朕给你东宫的脸,也告诫过你重视言官,勿蒙混敷衍过去,你自己看看!且不说这几封,朕这里,还有积压的弹劾太子的奏章,你要不要一并看看?”

朱又征没有说话。

武烈帝又冷冷道:“我大梁以文法立国,开化而包容,于是才有百官争鸣忠正直谏,若帝王都如你敷衍塞责,潦草应付,令言官心寒,今后又何以广开言路?”

朱又征脑中一片嗡嗡之鸣,只知道陛下今日又把自己臭骂了一顿,开头只是就事论事地讲道理,到了后来,将他这监国十年以来所有纰漏都几乎拿来说了一说,最后,竟扯到了他已故的母后头上。

朱又征紧闭的眸猛然睁开,朗声道:“那就请陛下废了臣!”

武烈帝的嘴突然停了下来,大殿之内一片死寂。

阉人无不惊恐变色,战战兢兢。

武烈帝的瞳孔瞪大,死盯着朱又征,“你说什么?”

话一出口朱又征便已后悔了,这么多年的忍辱负重,今日竟因为心中不平,为了一时之气,把废黜之语竟脱口而出,朱又征既后悔,又后怕武烈帝真把这话停了进去,忙再度以头抢地,“陛下!臣失言!”

武烈帝余怒未消,喝斥道:“滚出去!”

朱又征退了出去。

走出建章殿,须臾身后急急忙忙地跑过去一名小太监,张口便呼:“陛下,大事不妙,魏公子三日未进水米,已经晕厥!”

朱又征停了脚步。他甚至不须等到眨眼的功夫,他那个总是英明神武,在他面前从不曾流露出半分软弱的父皇,已着急地起了身,“朕去看看!”

朱又征笑了一下。

自小到大,哪一次他的生病,是有父亲陪伴在侧的?就连母后的关心和慈爱,都被陛下视作慈母多败儿,为了中宫的稳固,他始终如履薄冰,一举一动全部按照武烈帝的指示去严苛要求自己。但纵使他把自己逼到了这个地步,变得面目可憎,到头来呢,敌不过一个从小便不养在身边,从了别人之姓的儿子。

老天真是为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武烈帝急促的脚步在瞥见朱又征一动不动立在汉白玉阶下的背影顿了一下,便又转身疾步朝寿春宫而去。

对魏赦来说面壁并不陌生,甚至他晕过去时,人还盘膝坐着,那个小太监见送了水过来,魏公子仍是不动,唤了他好几声也没理,心头惙惙,用指头戳了他一下,没想到这一戳,魏赦便訇然如山崩,倒了下来。小太监吓坏了,这才急急忙忙却禀报陛下。

“赦儿。”武烈帝瞳孔急遽地收缩,话音落地人扑到了魏赦的榻边。

“传御医!”

“诺。”

“福全……去把天师找来……就说,赦儿已不省人事。”

前不久魏赦才把天师揍得脱落了两颗牙齿,这如今正在府邸养伤,福全只好找了人出宫去传口谕。

魏赦只是失水严重,御医来看过之后,先是命人给魏赦喂了口水,又替他扎了几针,人才虚弱地醒了过来。魏赦面孔发白,但眼眸依旧清醒明亮。

入目第一眼,便看到了守在他榻边的武烈帝,顿时扯开了嘴角,一笑:“陛下日理万机,难为抽空来见我这个谋逆贼子。”

武烈帝望着他,“你在跟朕要一条死路?”

魏赦不说话,武烈帝又道:“你在玄陵,是不是有一个妇人竺兰?”

魏赦脸上顿时笑意全无,手指微微地抽搐了几下。

“你莫紧张,朕不会取她的性命。相反,朕听说,她为你生了一个儿子。朕膝下还没有孙儿,待她们母子来了神京之后,朕必会好好对待他们。”

“你要做什么?”魏赦冷冷盯着他,暴吼。

“一会儿天师来了,朕会让他为你把那些强行施加给你的记忆抽去。你若是想继续与朕作对,保护你的妻儿,就把自己照顾好些,再与朕斗。”

作者有话要说:如果不是遇上兰儿,魏赦可能真的早就活不下去了吧,他骨子里是个偏执的。

人格分裂什么,我觉得不算。宣卿是世上最好最温柔的男子,但魏赦同样也是,他对兰儿就是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