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又征在建章殿外,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沿汉白玉阶拾级而上的魏赦。

魏赦喜着白衣,天性风流疏阔,但登临九重的这一刻眉目却淡若远山,把自己这般汲汲营营于名利之人衬得何其面目可鄙。朱又征等着他上来,猩红的宫锦广袖兖服无风垂落,待魏赦靠近,他笑了一下,十分大度地侧面:“你赢了。”

飞龙径和峡谷以外,他可以还有后招。本可以还有。但,陛下只允许他出这一次手。

“你莫以为我是真的不如你。”朱又征抬臂,摸了摸鼻梁。他唇角勾着,眸底却是一片深寒。

魏赦看见偏殿门口,有两个小阉人正在门廊底下候着人,目光焦灼地望向这边,魏赦淡淡挑眉:“太子殿下,输了便是输了,你是不敢认?”

“笑话,”朱又征的笑容之中多了几分讥讽之意,“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你身上的功力,你在七省绿林积攒的名望,你获得了数以万计的效命之人,当真是你一人之功?这背后便没有人助你?”

他扬臂指向那一片巍峨绮错的宫殿楼宇,朗声道:“若没有金銮殿之中坐着的那人替你收拾着,你早在莽山落草为寇的时候,就该是个死人了!你还佯作不知?我实不知魏赦你的脸皮竟这般厚,事到如今还要与我故作清纯?你拿了我们天家的好处,获得了财力势力,和你根本想象不到的权柄,还装什么淡泊名利!沽名钓誉者最恶心。”

魏赦仍是一片淡然神色,“你说够了没有?”

朱又征一滞。

魏赦扬起了唇角,“太子,输便是输了,认了便是,方是君子度量。”

他说完越过了朱又征,径直朝更高的楼阙提步而上。

朱又征脸上的愕然逐渐剥落,他猛地转面,怒恚充盈赤红的双眸,抬高了声量:“你真以为,把你的妇人留在玄陵她便能够安然无恙?”

魏赦步子猛地停顿,他转过面,朱又征终于露出了类似报复得逞的快意,冷笑:“你的一切,那人都了若指掌,你斗不过他的,认命吧魏赦。他要你做甚么,你便只能做甚么,没有你商量、讨价还价的余地,我知你是个了不起的商人,但面对天颜龙威,你又能奈如何?”

魏赦不能如何,他没说话,眼睫覆落阴翳之色,再度转身走了上去,脚步明显略快了一些。

到廊檐之下,小宦官佝偻着腰,只着一双短袜踏地,神色恭敬:“魏公子请。”

魏赦点了下头,压下心头汹涌的思绪,举步迈入门槛,步入偏殿。

殿内敞阔恢弘,金碧辉煌,正当中一张雕龙漆金的大案,琉璃椅泛着珠玉般的辉光,那人似已等待许久,负手而立,只留下一道宽阔高大的背影,被大开的门扉掷入的光于地面誊落黢黑之影。魏赦的脚步为之一停。

在这一刻几乎不用怀疑,这是陛下,他的生身之父。他自幼起面貌便长得与魏新亭无关,与母亲孟氏也只有几分相像,也不是没有惹来过非议和指点,就连魏赦还被蒙在鼓里不知出身之时,也偶尔疑惑过这一点。

直到隋白派入江宁的人找到了他,暗中透露他的父亲或是陛下以后,魏赦心头的疑惑终于彻底解开。

然在这一刻,魏赦又突然发觉,这般的会面,似曾相识,仿佛不是第一次。连那个燕颔虎须、魁梧而威严的男人回过身来见到自己的第一眼,眼中亦丝毫没有陌生。

魏赦一生也历过不知凡几的恶战、死战,双腿涉过龙潭虎穴,但从未怵过,而这一次在圣颜天威面前,却仿佛感到有无形的危重压在肩上、膝上,令他一瞬之间几不敢抬头。

但也只是一瞬,魏赦很快恢复了镇定。

他不欠面前之人什么,无怍于人,不须愧避。

武烈帝目光炯炯,如放精光,一动不动地打量着魏赦,神色不动,最后平静地叹了一声:“你长大了。”

魏赦道:“人都会长大的。”

“你的眼睛,有些似你母亲。”

孟润梨原本便是江南人,生得面若梨花,较好无暇,这二十多年来,武烈帝这般幸御过无数美女的男人,也无时或忘,每每念及那颠倒的夜晚,恨不得将她弄死在榻上的快感和疯魔,连武烈帝自己都惊讶于,他竟会枉顾纲常到对臣妻如此禽兽。

魏赦皱起了眉。武烈帝不知是因为自己的话还是旁的什么,他在魏赦的面前已极是小心,尽可能不去触碰他的伤疤,但他忍不住,见到他的这一刻,便想到了孟润梨。

这是润梨为他所生之子,已长大成人,变成了独当一面的男子,亦足以与他一手养大的太子争锋。他身上有着不逊的矜傲,亦有着宽宏而平静的雅量,三分像己,七分像润梨。

魏赦道:“我与太子之约,在我踏入京畿的那一刻开始,赌约已经结束,之所以我还愿意到深宫里来见你一面,是我有一疑惑,盼陛下相告。你我之间,此后划清了界限,日后桥归桥路归路,老死不相见。”

武烈帝听他说出“老死不相见”的狠话,身躯微微一晃,愕然,“你要与朕划清界限?”

见魏赦似不为所动,态度坚持,武烈帝一阵沉默,他道:“你想知道什么?”

魏赦半分也不拖泥带水,抬目正视天颜,铿锵直言:“我与陛下,恐不是第一次相见了吧?”

拆开米缸里的信之后,魏赦浏览了宣卿在上面事无巨细地记载着的曾经种种过往,离开玄陵后,这一路上他的记忆断断续续地开始发生了变化。曾经刻在自己脑海之中深以为然,怀疑什么也不会怀疑它的记忆,潜移默化地发生了扭转。他开始明白过来,他以为的事实恐怕并不是什么事实。

他是宣卿无疑。

他因何会变成宣卿?

他有某种疯狂的预感,来到神京一切皆会有答案。

武烈帝一怔,看向魏赦,“你果然……”

魏赦脑中骤然掠过什么片段,不知真假,因为那与脑子里深信不疑的记忆又交织争斗了起来,谁也占据不了上风。

记忆之中他如一个毛头小子闯入不知深浅的地方,也是这么一个宽肩虎腰的背影在等候,见他的第一眼,那人的脸色极为和煦慈爱,抬起手,便摸了摸他的头,告诉他,他长大了。他已十九岁了,他将带他认祖归宗。

扭曲的记忆犹如尖锐的残片,将他的头脑顷刻之间划得鲜血淋漓,魏赦的头部一阵胀痛,抬臂揉住了自己的太阳穴,武烈帝一怔,对身旁的阉人道:“福全!速传天师!”

福全从未在陛下的脸上看到如此惶急的神色,哪里还敢不听话,立刻便拔腿疾步走出。

武烈帝上前扶住魏赦的臂膀,却被挣脱,“休要碰我!”

武烈帝被他的低吼震慑住,双臂停在半空之中,见他已离开两步脱离了他的控制,他才慢慢地收回胳膊,一动不动地望着魏赦,“赦儿……”

魏赦头痛欲裂,闻言却冷冷地一笑,眸中掠过深浓的暴怒与戾气,“你也配如此唤我?陛下,我是你怎么生下来的你心明如镜!你敢认我么!多年以来,你所做的无非不过是送一些你的恩赐到魏家,让魏新亭厌恶我更甚,甚至不惜动手要了结我这个业障!你于我而言,不过是个存在于世的符号,我永无可能认你,当我知道我的身世之后,我厌你厌到恨不能自己不曾来到这世上!你又凭什么要动我的人生?我被丢到淮阳,我自甘堕落与山贼为伍,均是我自找的,我就想放弃,想死,你又凭什么把你以为的好强行施舍给我?”

被篡改的记忆此时如山洪海水般沿着某处被不期然撞碎的罅隙倒灌进来,头便如一个已经承载不下的容器,几欲爆裂炸开。魏赦痛苦难忍,身体摇晃了一下后退一步,却没站稳,不留神摔倒在龙案之下,黼黻纹理的桌幔扯落,笔墨纸砚飞溅了一地。

武烈帝的第一次上前已被魏赦拒绝,他只好立在原处,眉头紧皱,“朕从没打算不认你,从你生下来朕便想认你!可太后不允朕乱了宗法,更不许朕枉顾朝纲伦常,魏家平定外乱功于社稷,朕无法,朕不能……”

他顿了顿,痛心疾首地望向跌坐在地的魏赦,双臂伸出了又只能忍住收回,“你生下来,朕为你取名宣卿,刻了一块玉牌的,就藏在太庙先帝的灵位后的暗匣之中……朕心里,你便是朕的皇儿无疑!”

宣卿……宣卿。

魏赦头痛欲裂之间咧嘴想道,原来如此。

“陛下,陛下,天师来了!”

福全焦灼的鸭嗓响起,碎步迈了进来,武烈帝如逢救星,急忙迎了过去,“天师!速来看看赦儿!”

那天师——魏赦分出一点被混乱的记忆折磨的心神瞥眸向这个劳什子天师,只见来人约知天命年纪,方士打扮,长须长眉,一副奸相,魏赦见他的第一眼心头便涌起一股浓厚的厌恶,恨不得跳起来三拳两脚将这人打倒在地。

这也绝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我的记忆是你搞的鬼?”

不待天师伸臂过来,魏赦突然暴起,一条手臂犹如雷霆电掣,天师根本来不及反应,便被魏赦扣住了腕上的命门,吃痛地“哎哟”了一声,武烈帝吃惊叫道“不得无礼”,但已来不及,那天师已被魏赦一把掼在了地上,跟着便是重重的一记沙包大拳头揍在天师脸上。

一拳、两拳……天师的脸很快肿得犹如猪头,不住求饶。

武烈帝瞳孔急剧收缩,见拦之不住,又暴喝道:“还不来人,将魏赦按下!”

等候在外的禁军一哄而上,七手八脚地进来,将拳脚已失去章法的魏赦钳制住,魏赦不再挣扎,被押解了两臂立了起来。

天师满嘴的血咕嘟咕嘟地和着两颗牙一口吐了出来,武烈帝亲自将他搀扶而起,面露愧意,“朕对不住卿家,令天师受惊了。”

魏赦冷眼睨着天师,面目深寒,一语不发。

武烈帝拿他没法,紧攒着眉,挥了挥手,“押到寿春宫去,看管起来。”

“陛下要软禁我吗?”

魏赦的笑容里露出嘲意。

“你还不知事!”武烈帝烦躁不已,“押下去!”

于是禁军应诺,押解魏赦出了建章殿。

人一走,武烈帝陷入了静默之中,停了一会,他抬目看向阉人,忽道:“福全,赦儿从前娶了一妇人,竺氏,眼下在玄陵?”

“是的。”

“用尽一切办法,把她弄来神京。”

作者有话要说:魏赦,宣卿,朱宣卿,搞清楚你的定位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