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陵走神京,从天南道入京畿道,沿途敞阔,州郡毗连而雾列,太子如敢动州府官员的主意第一个查知的必是皇上,所以这一点倒不必太担心,我想,既是走大路,料太子殿下也不至于劳师动众,闹得俾众周知。只唯独有一点,尚需魏公子引起十分的注意。”

隋白拔出了腰间佩剑,剑刃尖点上舆图,落于天南道与京畿道相交之处。

一旁魏赦碰盏轻啜,脸色轻松,全无随便的冷静凝重。

“魏公子,我若是太子,必会在此处设伏。天南道转京畿,此处山势连绵,丘壑纵横,易守难攻,埋伏山中几不可能查知,况此处不属州郡管辖,因民烟不盛,两地州官争执,陛下二十年前御笔一挥,收归神京地界,尽管此隘与神京相去百里。若从我之见,魏公子不若除了天南道转入山东道,绕远路,一直走大路入京,避开所有易守难攻的地方。”

魏赦挑唇,“易守难攻的仗我也没输过。”

见隋白还要再说,魏赦拂了拂手,“你不了解朱又征。”

“我固然可以为了保险而走山东道,但如此便耽搁了入京的时间,朱又征是个守信之人,半年之期如过,他绝不会再兴风浪,所以就算我绕道以后全是坦途,他也不可能放过我的。”

魏赦指了指舆图山东道上的一点,朱笔标出了一带峭壁,“你瞧,这地势看起来也并不利于我。”

其实魏赦所分析的也算有理,但隋白仍然觉着,若为了求稳,转山东走远路会更好,他顿了顿,道:“魏公子不如也问问令正之见。”

魏赦想起竺兰,心思忽乱了起来。

“也好。”

竺兰与隋白一般,想必不会再有别的主意,但魏赦偏要一意孤行一回不可。

等待的焦灼,希望破灭后的绝望,他已让她独自承受了五年。此去若还是一二载不得归,不说竺兰,连他自己也会于深心之中无比地唾弃厌恶自己,他有何德何能让她一而再再而三地等待下去?

他脸色微黯,举手收拾了起了舆图,低低地道了声“失陪”。

约定明晚便要动身上路,然而明晚正是七夕佳节。魏赦忽想起了这一点,又慢慢拧了眉宇,从打开那封信起,或是更早,从瞥见镜子中那无法逃避的红色胎记起,魏赦无时无刻不浸在对过往的愧悔与负疚之中。每每望见竺兰那双清波漾漾、一如流泉溪涧般不染俗尘的美眸,数度鼓起的勇气再欲上前一步时总是骤然瓦解。

此时此刻,他便如同一个自己最是瞧不起的懦夫般,竟无勇气对她坦诚。

无论什么原因,都不能解释他丢下他们母子五年。

可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他的记忆里依旧没有那一段!

竺兰把房间收拾好,洒上新鲜的玫瑰香露。魏赦他对刺鼻的花香有些过敏,玫瑰香气厚酽而温和,一经洒上,满屋清新的芬芳,帘帷更是香气袭人。一回头,不巧见魏赦正立于门口,竺兰吓了一跳,这也不止一次了,他不时地便像游魂野鬼似的出现在她身后。竺兰抚了抚受惊的心,将香露净瓶搁在梅花红髹案上,朝他迎了过来。

她伸出柔软的臂膀,一下圈住了魏赦的腰,脸颊温暖地朝他捱了过来,“魏公子,我在帮你收拾了,你看看还有什么需要的?”

魏赦哑声道:“不必,我一路要躲避朱又征的追截,恐怕东西多了反而负累。”他垂目,看向竺兰盘得光滑水顺的发髻,发间染了玫瑰清油的花香,煞是好闻,花气衬得那鬓间斜倚的粉色蔷薇绢花栩栩如生,魏赦倾身在她的颅顶蓬松的青丝之间落下薄唇,停了一停。

“兰儿。”

竺兰仰目,瞅着俊面近在咫尺的魏赦。

魏赦忽微笑,“明日是七夕,你不是抱怨我未带你走过夜市么?我们就去一次!”

“嗯!”竺兰重重地点头,答应得铿锵有力。

魏赦一瞬不瞬地凝视着这张似天真稚子般的芙蓉娇靥,心脏却终没忍住再度抽痛起来。

若当兰儿知晓,宣卿本来未死,却五年都没有出现,让她历经了世上最苦最痛的悲哀与艰难,一个人独立支撑,落魄狼狈至甘到魏家为仆的境地里,她会如何想?连魏赦自己都不敢想。

“魏公子?”她的玉手在他的额前晃了晃。

魏赦终于回神,轻轻笑了一下,存了几分未褪尽的涩意,“无事,我只是跑了几场马赛,有些疲累。”

“那你睡会儿吧。”

竺兰露出心疼的神色,扶他到屋中小憩。

魏赦一颗心起伏不定,来来回回反复纠结,每每撞见竺兰温柔的眼波,便不忍惊破她此时的宁静和安逸。

不贪心的,这般已是足够。

反正他也没有宣卿的记忆,便只当那是一个陌生之人罢,何况即便要提起,连他自己都不知,这要从哪句话开始提。

他苦笑了下,慢慢闭上了眼睛,便真的睡去。

……

玄陵的夏日,漫长、聒噪,犹如火炉。

但饶是如此,人们过七夕的热情也没半分削减。一入了夜,街上的行人便摩肩接踵。

卖巧果的今夜的生意尤其好,各色的甜点铺子入夜了也不消息,张灯结彩,七色的灯笼熠熠璀璨,将夜空照得恍若白昼。

魏赦本来学了乖,带了几个人出来帮竺兰拎东西,可她却走走停停,似乎什么也不要,全然只顾着看新鲜罢了,无论摊贩的老板如何卖力地吆喝,她也充耳不闻。

渐渐地连魏赦都有几分心浮了,疾走几步一把拉住了竺兰袖间的素手,她愣愣地回眸,“怎了?”

见魏赦脸色不愉,还以为他逛不下去了,想他今夜便要走,竺兰心绪低落,自然也无心闲逛,便体贴地道:“若是觉着累,咱们休息一会儿吧。”

魏赦咬牙,“你要买东西!”

竺兰大惑不解,看了眼周遭,他身后竹竿似的立着几个男人,竺兰便明白了过来,会心一笑,“我实没什么可买的。”

魏赦从未见过这么俭省的妇人,莽山那群弟兄但凡有老婆的,谁人不说上一句败家。魏赦都习惯了,但他找的这个,却克扣节俭到了近乎变态的地步,魏赦脸色复杂,被竺兰推去休息,他却纹丝不动,杵了片刻生硬地道:“你不买,那我送你。”

于是反而扯了她的臂膀,拽到街道一侧的首饰铺子里。

拒绝不得,竺兰只好后脚跟随魏赦入门,他是见过五湖四海的奇珍异宝的,眼光自然毒辣,一眼便挑中了一支石青芙蓉纹翠翘,上用细如蛛丝的金线穿缀着两粒打磨成花萼状的润泽玉珠,花瓣重叠舒展,细腻精致。

“多少?”魏赦不耐烦地抓了翠翘便问。

老板亮出五根指头,出价,五十两。

魏赦虽皱了眉,但二话不说,大方地便要取钱。

竺兰再也见不得,按住了魏赦的手,挺身而出,“老板,你欺我男人不懂行货吗?相反,他最是懂了的,不过是今儿个七夕,不忍拂了我的兴致才愿意慷慨解囊,但你也莫要得寸进尺。平心而论,你的翠翘,哪里就值五十两了?我便是拿到神京懂行的那去问,怕也值不了这个价。”

没想到这男人老实钱多,这夫人竟是个狠角色,老板也自知理亏,神色轻慢,改口:“依夫人高见,你看应给多少合适?”

竺兰也亮出五根指头,掷地有声:“五两!”

此言一出,魏赦身后跟来的几个大男人也个个抽了个长气。五十两还价五两,这也忒离谱了吧!

果然见老板气得两眼翻白,顿时要将竺兰扫地出门,但魏赦突然横了一记冷目过去,老板似被震慑,心脏扑扑地跳,脸色缓了一些,但态度坚决,“这位夫人,你这是要拿小店撒气么?似夫人这般的大佛,何苦与小店为难?五两价咱们真出不起!”

竺兰道:“你这簪子上的点翠成色甚新,想是刚打的一支,不过近两年玄陵养殖翠鸟颇多,翠翘也价格日贱,玉珠虽然颗粒完整,成色勉强算得上纯净,但太小,毫无起眼之处,依我看,五两打发不了,七两,若还还价,我只好将老板你检举到府衙去,看看你肆意哄抬市价是否要罚……”

“夫人夫人!有话好说!”老板额角上的汗珠都冒出来了,忙摆手劝道,“好,依你依你,七两,银货两讫!”

竺兰得意地微笑,看向魏赦。

他亦是纵容地还以笑意,解了绣囊,取了七两银拍在桌上,取了那支翠翘便走。

出了铺面,到了热闹的长街上,魏赦便要替她簪上。

身后的大老粗一个个瞠目结舌,还在为夫人讨价还价的功夫啧啧惊叹着。

魏赦替竺兰将簪子找了一处浓云秀发缀入,立时简朴的花髻又盈增新艳,玉珠于满街璀璨的流光之中闪烁着朗润的细泽。

魏赦忽笑,“其实你有一点说得不对,他的珠子是真的极好的,不过想必是之前骗了太多的人,被你一时间唬住了,也是没辙。”

竺兰道:“我习惯了,见不得有人讹我。”

魏赦忽逼近几步,低声道:“但你方才说‘我男人’的时候,确实很霸气。”

“……”竺兰脸色一红。她都快忘了这话了,魏赦抓重点真是最在行。

一不留神,便被他逼到了河边的一株柳树上,翠柳几乎拂落了半数的叶子,失去了初夏时的浓艳墨绿。

而魏赦身后的的男人,也不知怎么神出鬼没的,在竺兰张口欲呼叫帮手时,散了个干干净净,她简直目瞪口呆。

手足无措地靠在了树干上,等着魏赦的渐渐欺近。

这时,身旁忽多了两个过路人,一夫一妻,吵嚷着。

男人怒火攻心破口大骂:“你骂我在外边养女人,难道你就是什么好货!莫以为我不知,你在我跟前睡了两年了,夜夜口中呼着你的死男人的名字,你当我是死的?我忍你至今,要不是念在当初你可怜,我岂会娶你!”

女人一边骂一边哭,“你就是比不得他!你连他一根头发都比不了!”

男人骂骂咧咧揪了女人的头发,两人推推打打地往前走去,消失在了夜色之中。夜雾笼罩了起来,尽处一盏榴花红的灯笼被刮落在地,灭了。

魏赦看得一阵沉默。

竺兰忽然想了起来什么,望着魏赦道:“你瞧他们。”

魏赦“嗯”了一声,沉默着愈加欺近,竺兰却忽道:“之前你也说过。”

魏赦一怔。“什么?”

竺兰说得煞有介事:“是的,那天晚上你让我说宣卿不好,后来我好不容易把你哄睡着了,谁知你又发烧说梦话,骂了一晚上,直说他无能、窝囊废……”

魏赦总算明白了过来,那日一早醒来以后,为何竺兰便不大愿意搭理自己了。

“是、是么?还有什么?”

魏赦感到一阵心虚。

“你还骂了,骂他是个色胚,岂有什么一见钟情,不过是‘见色起意’罢了……”

“咳、咳咳。”

魏赦的手捂住了唇,眸光躲闪,朝旁避了过去。

竺兰笑着拿下他的手,哄道:“好啦,我都不生气了。”魏赦信以为真,一动不动地望着她。

“你现在也没说了。”

都过去了。

魏赦折了修长的眉,神色晦暗莫辨。

过了片刻,他口气古里古怪地道:“我突然发现,其实宣卿也没那么窝囊无能。”

“咳咳。”

他顿了顿,又认真地张开薄唇,道:“他是个好男人。”

作者有话要说:竺兰:???魏公子你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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