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睡觉了?做甚么?”魏赦一出声,便发觉自己的嗓音已是低哑无比。

小孩儿似有些难为情,又有点儿委屈,小声道:“尿尿。”

魏赦哭笑不得,“过来。”

阿宣走了过来,魏赦将他牵到的一旁的花坛。阿宣自己乖巧伶俐地爬了进去,背对魏赦,开始脱裤子。在书院里的时候,好几个小孩儿不会尿尿,他们是养尊处优长大的,自然不比阿宣,于是在这件事上,看顾他们的后勤先生夸了他无数回了。

清晰的水声断断续续的,魏赦冷静地听着,负手于后静伫不动。然一个发烫的念头,才下眉头,又上心头,血液也为之澎湃滚烫!

这是他的儿子!

不是什么便宜儿子,亦不是什么只能偷偷摸摸相认的干儿子,这是兰儿费尽艰辛,一个人拼命产下拉扯大的儿子,他流着自己的血脉,是他在这世上唯一剩下的与自己骨肉相连的亲人。

他竟让他们母子,流落世间吃了如此多的苦头!

不知不觉间魏赦的眼眶亦有微微发烫。而那道清晰的细细的水声很快停了,阿宣把裤子穿上,小心翼翼地从宝塔般的树影底下麻利钻出来,似只活泼的小鼠,抬眼,只见魏赦坐在了廊檐下的石阶之上,瞬也不瞬地盯着自己,见他好了,抬起了两只指头朝他勾了勾,示意他过去。

阿宣于是小跑过去,“阿宣好了!”顺从地坐到了魏赦身旁,小胖腿儿伸了出去,姿势亦与魏赦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爹爹。”

他唤了声。

魏赦一直打量着他,阿宣也渐渐察觉到爹爹有几分奇怪,顿了顿,还是将心里的渴盼说了出来:“阿宣想吃糖。”

闻言,魏赦皱起了修眉,“吃多了坏牙,要克制。”

阿宣愣了愣,没想到最好说话的爹居然会拒绝,立马瘪了小嘴儿,嘟嘟囔囔起来:“爹爹以前从来不会说不好的,没想到干爹变爹爹了以后,就不疼阿宣了……”还不如只当干爹呢。

还未说什么,偌大一顶罪帽扣下来,魏赦又好气又好笑,“这么晚了,还吃什么糖,你瞅瞅你最近是不是又胖了?你娘亲抱着你多吃力!”

哼。阿宣扭过了头。

魏赦望着他失笑不言,摇了摇头。

没想到过了一会儿爹爹还不来哄哄自己,阿宣反而先气馁了,攀住了魏赦的胳膊,示意讨好,去摇他,魏赦满脸嫌弃:“手上尿擦干净没有?”

阿宣恼了,“没有。”说罢还攀得更亲近了,哼哼唧唧地道:“全蹭你身上,我蹭。”

魏赦伸出手,捉住了他的两只造反的小爪子,仅仅用一只手便抓得极是稳当教他挣脱不得,另一手从腰间摸出条素净的帕子,垂下目光,认真地给他擦干净了小手。他这会儿算皮实了,也不再动弹,只是依旧有些不心甘,魏赦不由想起他从前跟着竺兰没过上什么好日子,初见面时两串糖葫芦便能骗得团团转,一时有些于心不忍,“要吃糖?”

阿宣点头如小鸡啄米。

魏赦便如同抱一只小鸡崽子将他单臂拾了起来,圈在了怀里,“带你去夜市。”

“爹爹最最好了!”小没良心的瞬间倒戈,舔脸相向,为他捏肩捶背。魏赦嗤了一声,左掌在他翘屁上拍了一记。

玄陵有着不逊于江宁的夜市,夏木葳蕤,夜市间浮动着凉风之中茉莉的清芬,一直到了入了夜市深处的点心果脯铺子,美食的香味驱走了草木香,魏赦才不至于那般难受。阿宣竟已打了一路的喷嚏。

他摸了摸阿宣的后脑勺儿,自己是有多迟钝才竟不怀疑这是自己亲儿子。

“爹爹,我要这个……那个……这个……”他的小手不住地乱指,见到什么要什么,魏赦眼花缭乱。

不到片刻,魏赦便开始后悔没带个跟班出来拎东西,忍不住皱眉调侃:“爹爹给你整条街买下来你看可行吗?”

阿宣小小地犹豫了一下,“也不是不行。”

也不是不行。魏赦的额角抽了抽。

他不气反笑,“你想得可真美啊。”

不过魏赦嘴上虽是嫌弃,阿宣要买的浆果蜜饯、糖人葫芦、糕点饮品,却没少他的。为了讨好儿子,只能暗中发了一道令箭出去,没过片刻,影子悄无声息地落到了身后,接过了魏赦源源不绝递过去的所有零嘴。

影子:“……”

逛得差不多了,小没良心的想起了他的娘亲,问道:“娘亲呢?为什么爹爹不叫她?”

魏赦骤然想起暮色时分红绡帐中痴云腻雨的种种靡丽香艳的光景,再看儿子单纯清澈的漂亮桃花眼,竟能面不红心不跳,随口扯道:“娘亲和我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游戏,累了。”

说完觑他脸色,见他点了下头,应是信了,魏赦也不再谈下去,走到了河边将阿宣放了下来。

阿宣一见他两手空空,顿时“呀”一声,“我的东西呢!”

影子自然不会时时刻刻跟着,魏赦于是道:“爹爹变了个戏法,把你的东西送到你的小房间里去了。”

“真的?”阿宣将信将疑。

魏赦摸他脑袋,笑道:“真的,等你一回去就能看到了,不过我会把它放在一个你够不着的地方,今晚不许吃,明日一早给你拿下来。”

“那好吧。”阿宣有些失落,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父子俩逛夜市倒也不是头一遭了,大同小异无甚稀奇,该买的特产点心方才也买了,阿宣不像是第一次那般兴奋,走了没有多久,终于困了,趴在魏赦的肩头陷入了好眠。

他侧过脸,只见阿宣那可可爱爱的圆圆大脑袋就贴着自己肩膀,忍不住,亲了一口儿子的胖乎乎脸盘子。

内心之中涌起难以言喻的宁静的幸福之感,若能一直如此,声名前程权势富贵,什么都可以不要。

他渐渐有几分懂了宣卿的想法。

回了王府,竺兰竟不知何时醒了,立在厢房门边,见魏赦抱着睡熟的阿宣回来,可算是松了大口气,忙迎了上去,“你们去了哪?”

魏赦笑道:“出去逛了逛,他累了,这会儿睡着了,我把他放回去。”

竺兰不放心,跟在魏赦身后,等将阿宣放回他自个儿的小床里头,竺兰又仔仔细细看了几遍,放下了心,却见魏赦望着阿宣的目光甚是专注。

她一下子有几分怔住。

虽则魏赦一向待阿宣很好,很不错,但这般专注地望着一人,眼中充满了温和和慈爱,竺兰却没见到过,不知为何,心突突地跳了起来。

魏赦与她一道回了房,就在间壁,他身上除了热汗,浑身湿黏,先去沐浴梳洗了一番,等彻底料理好自己,竺兰又已躺在帘帷内不动了,她望着帐顶似在出神想着甚么。

魏赦朝她靠了过去,低声道:“兰儿。多谢你。还有,对不起。”

竺兰一阵困惑,随即又看向他,微笑道:“说这些做甚么,魏公子,我真的不后悔的。”

说罢,她又故作轻松地问道:“你们去了夜市吗?”

她不是没瞧见影子送回来的大包零嘴,心中已有猜测。

魏赦并不撒谎,点了下头。

竺兰道:“魏公子,你从来都不带我去。”他一怔,她又似含了几分不满般用瓮声瓮气的口吻道,“我都没有去过。”

魏赦脸上的惊讶之色化成了涓涓温柔,他勾住了她的皓腕,眉目宛若春风,“儿子的醋你也要吃?带你去就是了!”

竺兰的目光却一直停在他身上,平静而幽邃,却仿佛多了什么,透过他,窥见了他内心深处。魏赦的身体僵了一下,挤出几分笑容,“唔,我累了,我们睡吧。”

“嗯。”她平静地收回了目光,侧身向内。

这一晚,再没拿那样的眼神瞧过他。

……

次日一早,隋白约了魏赦出城巡猎。

竺兰早起熬了点清粥,做了几道点心小菜,与阿宣在一方食案上用了早膳。

碰巧那府上的夫人又过来叨扰,竺兰以礼相待,那夫人温和有礼,声音细而柔软,面色微微苍白,看着有几分病态,“我原先不知,原来夫人竟是魏公子的夫人,真是失礼了。”

竺兰含笑应过,转而问起他:“但不知夫人如何称呼。”

王府没有女主人,这个作妇人装扮,但举止投足又显出超然地位的女人,她实不知该如何相称。

“我姓柳。”柳清漪含蓄地颔首。

阿宣乖乖巧巧在一旁用着饭后点心,柳清漪来时问了声“夫人好”,随后便一直当没这人似的。竺兰对他使眼色他也不见,于是她只得孤军奋战,“夫人夫家不知怎么称呼。”

柳清漪的面色微变,立时又温和地笑道:“我夫君已辞世数年了……”

竺兰更是觉得奇怪,一人说起离世的丈夫,竟连丝毫的伤心都无,她对此也生不出半分的悯然了。

柳清漪携了竺兰之手,和婉道:“我听说了,魏公子不日便要赴京,魏夫人不如便留宿王府之中,王爷一向宅心仁厚,待朋友之妻更是敬重,若还有什么吃穿上用不惯的,只管说出来。”

竺兰微微皱眉。

她不太明白这位夫人话中之意,听她话里的意思,她似是这王府的女主人。然而魏赦又曾告诉过她,隋白并无妻妾,也似乎没有续弦的打算,她想即便是有,也不会堂而皇之地让这位柳夫人现下便不合礼数地住到府里头来,毕竟是王府,一举一动受州官瞩目,堪为民之表率,不合礼度的事,看起来那位谦谦君子般的王爷并不会做。她真是有几分糊涂了。

“夫人是在府上主持中馈吗?”

竺兰忍不住问了出来。

这话一出,柳氏面上的笑容淡了几分。

阿宣似乎也停住了小手,诧异地看向母亲和这个不认得的什么夫人。

柳氏的脸色难堪至极,令竺兰后悔,这必然是戳中了对方的某种痛处。柳清漪盯了竺兰片刻,见她似乎并无恶意,咬住了唇肉,有几分伤心、几分失落地道:“我不是。王爷他待我,一如待夫人你,一向,只是敬重罢了,我哪有先王妃那般好的福分呢。”

听起来此似乎是柳氏的痛心之事,于是竺兰未再追问下去。

片刻后,听说王爷回了,柳氏停了一停,用帕子擦去了眼角的细泪,道了声“抱歉”,便起身朝外走去。

竺兰好奇极了,这是怎么一段复杂而扑朔的关系。

很快魏赦也回了,停在门槛边,看向狼吞虎咽、风卷残云过后,挺着鼓鼓的大肚皮晒在凉席上养膘的阿宣,气极反笑:“昨夜里买的东西,一早上就没了……”

作者有话要说:魏赦:首富也不可能养得起这个败家子儿,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