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赦的坐姿、神态,依旧维持着第一眼见到竺兰在他意料之外地闯入马车之时。

俊容上覆了一层由恬淡的阴翳,薄唇微翕,在别人看来,是有些错愕的。

良久,他如梦初醒,朝林樾喝道:“出去!”

林樾只好溜下了马车,一句话也没说。或是说了什么,但竺兰也没听见。

她已经被他的声音摄住了,一动不敢动。

马车无人驱使,平稳地向前。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轧过的一块突兀的青石,幅度巨大地颠簸了一下,竺兰险些便一头撞在身侧的车壁上,魏赦双膝点地滑了过来,眼疾手快地护住了她的后脑勺,以免她的头砰地一声撞在车上发晕。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了。

竺兰都快要想象到那种痛感了,可是魏赦的手却替她遮住了后脑,避过了这场无妄之灾。

她的脑袋撞在她的手心上,他的手背抵在了车壁上。

魏赦的俊脸挨得极近,鬓角的绒毛几乎摩擦着她的耳垂,竺兰的心蓦然跳得很快,几乎要从嗓子眼中破出来了般。他脸颊上的火热,也似随着什么,一点一点地扑到她的耳垂之上来,弄得她既紧张,又害怕,窘然无措。

“魏公子。”

魏赦听她又唤了一声,袖口似被什么挣动,他垂目,她的小手抓住了他的长袖,可怜兮兮地拽动了一下。

像是为了引起主人注意的可怜小兽,也不知,为什么前几日在他最难过,也病得最厉害的时候,她怎么不来。魏赦原本也不气了,只是,这会儿人也被追上了,也露了底,忍不住气笑起来,哼了声,“你这又是做甚么?”

碰到麻烦了?结海楼的赛事她不继续了?那不是比跟他出来重要得多得多,在当下没什么任何可以阻她的事了么?这不是她起早贪黑地忙碌着,为此连阿宣也不接了,将他一个人抛在书院的人生大事么?

魏赦又哼了一声。

竺兰心头莫名愧疚难当,见他只横着一张脸,言语间隐隐泛酸,就晓得自己真是将他得罪狠了,便也愈发惴惴。

马车里一片长久的岑寂。

谁也不再说话。

在这片漫长的对垒之中,拼的仿佛便是谁先开口,谁先服软。

魏赦以为这个人不会是自己,是她主动追过来的,他并没有勉强或是怎么,就算是有求于人,也该是她先张这个嘴才是,难道她竟要恃宠而骄到,还要他低三下四地求她来求他?魏赦暗暗地拧了眉头。可等了太久,依旧没见竺兰有半分开口的意思,这时,魏赦渐渐地坐不住了。

好吧,她不说便不说,当谁是没脾气的呢!

一句不问,就让他这么走了,现在又不声不响地追上来,算什么?魏赦恼火不已。

对峙间,车窗外忽响起一道剧烈的尖声啸叫,两人心头皆是凛然,跟着便又一人仰面卧倒,发出气绝之前的呼喊。

有人刺杀!

这是两人陡生的共识。

魏赦与竺兰对视一眼,他伸出双臂,将竺兰一把抱起,安置在马车内部,沉声道:“乖乖待着!”

话音未落,一支突兀斜飞而出的长矛,便笔直而深彻地掼在马车之外的辕木上。

长矛贯穿车辕以后兀自震颤,马匹受惊,仰天长嘶,朝山谷疾奔而去。

说时迟那时快,魏赦扯开车门,纵身越出。

蛰伏不知多久的,埋伏于此处易守难攻的高低的训练有素的黑衣人,犹如蚁军入境,一股脑流出,见人便杀。

魏赦这边所配备的人手,不过都是魏家事先安排的,前往宿州云氏提亲的家仆,在这群俨然经过了磨炼的杀手面前脆若瓜果不堪一击,顷刻之间,无数人被砍翻在地。

魏赦的瞳孔如地震般紧缩,脸色难看至极。

身后传来仿若无声的疾风之声,魏赦突然转身,马车蓬盖之上落了一个黑衣人,背上负弓,螳螂般一跃而下,双手举刀欲砍,魏赦侧身抬脚揣在他的膝骨上,一臂钳住了他的咽喉,夺了他的朴刀扔入车内,另一手剥了黑衣人的背上的弓。

竺兰惊魂未定,一柄朴刀被魏赦扔了进来,不用说也知道他何意。他这是要让自己防身。

从未历过如眼前这般惊险局面的竺兰,嘴唇发白,哆嗦着,一双平日里只用来切菜的素手,也被迫拾起了重逾五斤的朴刀,严阵以待。

只听见车外传来脖颈断裂的声音,应是活人气绝在自己眼前,竺兰吓了一跳,唯恐魏赦受伤,“魏公子,你……你小心……啊!”

蓬盖忽然被揭开,露出一线天光,竺兰手里举着朴刀不敢动,那大脑袋犹如鬼魅般突兀地于头顶出现,挥刀便刺竺兰发出一道惊叫。魏赦回神,一刀劈断了车篷上的黑衣人的脖颈,将车盖再度阖上。

但这已来不及,死人的颈血早已喷溅开来,大片淌在竺兰的雪白俏面之上。她呆愕地握住了朴刀,一动不动。

魏赦……魏赦是什么人吗?

这根本不像是马匪劫道,而是有蓄谋的杀害!

她脑中在这时不禁想起了老太君的话,事情只怕不那么简单!

震动间,魏赦半边身跨入车中,微靠在坚固的车壁旁,从容应敌。他的白裳上已染了斑斑血痕,满身凛然杀意和血气,沉凝之姿犹如一头蓄势待发的野兽,双眸血红,目光锋锐,如一柄长刀,仿佛朝着竺兰的整个人和整颗心劈落去。

她认了。她确如老太君所言。她一点也不了解魏赦——

江宁首屈一指的纨绔公子,莽山的匪首,杀手们的目标。

竺兰瞬也不瞬地凝视着魏赦半蹲跪的身躯,目光充满震动和畏惧。他似嗅到了危险的记号,取长弓,拉弦放箭,箭镞破空而去。

怪叫之声随之响起,砰地如巨石滚落。

魏赦杀人不骄不馁,从容不迫,一箭,又是一箭。直至从敌人手里夺来的箭用光,已无法再杀人。

失去了主人驾驭的马车,已疾驰到了山谷深处,一侧便是悬崖峭壁,似临万丈深渊。

魏赦料理完了表面的凶徒之后,返回车中,拽住竺兰发抖的臂膀,将她抱在怀里,纵身跳出了马车。

竺兰上次便吃过亏,从疾驰的马车里跳出来,是很难不受伤的,何况这遍布蒺藜怪石的林间,魏赦为护着他,令自己身子先着地,竺兰仿佛听见他发出了沉闷的哼声,似痛楚所致,心头发紧,双臂抱住了他的胳膊,低低道:“魏公子,你是不是受伤了?”

绝杀关头,魏赦没能想到,还能有女子温婉如水的抚慰之声,原本无暇顾及的伤口,此时简直要了他命去了,剧痛难忍。魏赦箍住了竺兰的纤腰,把因为疼痛攒起的眉梢一点一点放平,“我无事,你莫担忧。”

竺兰愕然发觉,他的胸口竟中了一箭!

魏赦中箭了!

只是一刹那,竺兰的眼眶发红了起来,“魏公子,别逞能了,好汉不吃眼前亏,我们避一避。”

魏赦确实是想杀出去,亲手宰了这群暗箭伤人的杂碎。

可是他无法抛下竺兰了。

带着她,他杀不出去。

何况他已受伤。

魏赦抿唇,看向眼中似有泪珠将落未落的美人面容,心头涌上来无边柔软,他抚了抚竺兰的眉,温柔无比地笑了下,让她心安,“好。”

此处群峰矗落,人迹罕至,连飞鸟也不见踪迹。

急奔而出的马摔下了悬崖,绝谷深涧中传出悠远痛苦的嘶鸣,瞬息落去,鸦雀无声。

也不知道追杀的人追去了哪里。

竺兰将魏赦扶入一片隐蔽的山洞,扯了藤萝叶胡乱遮蔽洞口。

此际还不敢燃起篝火,刺客必定还未走远,以免被人察觉。

魏赦靠在岩壁上呼吸,山洞之中空气不畅,魏赦又历经恶斗,身负箭伤,难免呼吸粗重。

他胸口处的箭伤仍在汩汩地流血,情状可怖。而更让竺兰害怕的,是魏赦的意识也仿佛在逐渐流逝,她忍不住,红了眼眶低低地呜咽了起来,用手背紧紧堵住了嘴唇。

魏赦的头枕着石壁,支起眼帘觑她,不知为何,此时此刻,竟有点想要发笑。

“兰儿,我死不了。”

比这更重的伤,他也不知承受过多少。

但竺兰不信,水雾朦胧的美眸盯着他,不肯眨眼。

魏赦的脸上沁出了大团冷汗,他低沉地嘶了声,“兰儿,背过身。”

竺兰咬唇,艰难地将身体转了过去。

一瞬之后,她听到什么被生硬抽出肉骨的声音,她吃了一惊,猛地回头,只见魏赦将一片衣袖塞入了嘴里,面容血红,汗如雨水,右臂奋力一振,将没入胸膛的羽箭,就这么生生扯了出来,丢在了脚下。

“魏公子……”竺兰吓得不轻,连忙扑了上去,替他将裳拉开,看他的伤处。

箭伤颇深,血肉模糊。

很……很痛吧?

她脸色惨白,泪珠大滴大滴地沿着秀靥滚落。

倒还越来越坏了。魏赦心里想道。他身上热症未除,伤口又深,这时人烧得有几分糊涂了,可她泪水却冰冰凉凉的,落在自己的胸膛上,有着宛如甘霖般的清甜。

他靠在山壁上,甚至犹如浸在一片火海之中,如此难熬。

若是自己一个人,或许真的撑不下,就死在林间了。尸骨也无人收拾。

死志这样没出息的东西,他曾也是有的。

起初去淮阳的时候,消沉得可怕,连他后来想想,都惊讶于自己曾经那么地没出息。可好在,终究是因为什么熬过来了。

他有深仇未泯,有深爱不可辜负。

他这般的人,没有资格谈死。

死也不能死在竺兰的前边,同他嘴里心里最是厌恶和瞧不起的男人一样,让她伤心难过。

魏赦笑了一下,抬手搭在竺兰的手心里,“兰儿,我烧糊涂了,要睡会儿,你看着我,别让我睡沉了。”

竺兰惊恐万分,手心都在发颤,“不要,魏公子你不要睡。”

他“唔”了一声,已不听话地闭上了眼,嘴里仍说道:“你追过来,是有什么话同我说么?”

有啊。

竺兰脱下了外裳,卷在掌心,替他擦拭汗珠和胸口的血,随即,小心地替他将伤口缠上。

她一边缠一边落泪,听不见魏赦的声音了,整个人都处于惶恐的状态里头,仿佛魂游天外,嘴唇哆嗦着道:“我有话同你说,我喜欢你,魏公子。我真的喜欢你的。”

身侧却无声无息的。

竺兰的一颗心悬在了空中,猛地扭头,他人已靠在岩壁上似睡了过去,睫羽凝然不动,那般温柔而安详,头比方才微微歪侧了过去,几乎便要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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