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海楼百人突围之中,竺兰有一次凭借自己的淮扬菜功底拔得了小组头筹。

但赛后,竺兰却并没有接受自己的名牌继续挂在结海楼门前,反而与掌柜私下里碰了面。

当他们进去之时,所有目睹的人都疑心,竺兰是攀上了魏家的公子这棵大树,有了别的“安排”,对她投机的行为十分不屑,纵然竺兰表现出色,但也依旧掩饰不住内心之中对她的鄙夷。个个不满地散去了。

但掌柜却吃惊不已,她不明白竺兰此时退赛的心思:“竺娘子,你可想清楚了?实不相瞒,这数场比试下来,你的能力我们有目共睹,就拿今日的雪山飞雁来说,你的刀功雕花,直是令人叹为观止,我甚至私以为,你必是今年赛事的夺魁大热,你竟此时放弃。能不能告诉我,你究竟有什么不可推脱的理由?”

竺兰深表遗憾与歉然,“我知道,但我也听说,贵酒楼的掌勺一年便换一个,以用于菜色的推陈出新,每年这样的赛事大小也有几个,所以错过了今年的,我固然遗憾,但明年、后年,一定也还有别的机会的。只是现下,我有一桩事,令我想起来有些害怕。”

“你可是遇上了什么麻烦?”掌柜皱眉,露出义薄云天嫉恶如仇的神色,“你只管说出,我替你摆平了就是,若不是得罪了官宦之家,在江宁,应也还没有我说不上话的事儿。”

竺兰微讶,为掌柜的热心厚谊而敬服,不过却慢慢摇了下头,轻轻地一笑,道:“不是。是我过去有几分糊涂了,意志不坚惹下的一场祸事,除了我,没人能摆平的。”

掌柜的只好放弃,只不过对于失去了竺兰这样大好的人才,她仍是感到万分的可惜,叹了口气,悠悠道:“各人自有各人的前程要奔,我无法阻你,也好吧,下一场赛事在五日之后,若你能依你所言提前回来,那便不退,若赶不回,我便在开赛当日撂下你的牌子,你看如何。”

竺兰感激不尽,福了福身,“多谢。”

与结海楼的掌柜商议退赛的事,起初令竺兰惶然,但过后,却也发现并没那么可怕,反而从这里出去以后,她已是一身轻松。

她回屋收拾了一番行李包袱,便预备上路了。

魏赦身边的小厮竟也殷勤了起来,没等竺兰将衣裳物件收敛好,便已先去雇好了马车。

照他的说法,虽然马车行进不快,但相比之下,魏赦所用的马车更需载重,聘礼等物繁重难运,则更是有碍于行,应该不出两日便能追得上的,只需让车夫稳妥地驾快车,因此找个熟练的,也不算难事。

不过这厢收拾好了屋子,忽有外客造访,竟是魏府老太太跟前的金珠。竺兰吃了一惊,但金珠相比过去,对她已没了那份好颜色,冷冷地瞥眸,道:“竺氏,老太君唤你。”

竺兰只好暂时搁下行程,随同金珠前往魏府。

一路上她都在想魏家的老太君可能对她的叮嘱或是警告。平心而论,在魏府待了两月,老太君对她不薄,她对老太君以为有恩未偿,但私心里却并不对老太太很是亲近。她很清楚自己的位置。老太君对她,当然除了厨艺看重以外,便也没有别的喜欢了。

毕竟如今在她的心里,自己或是“勾引”了她亲孙之人。

慈安堂外雀鸟啁啾,粉绿衣裳的丫头婆子一哄而散,各自避得远远的去了。

金珠打起泛着银光的湘竹帘,将竺兰放了进去。

屋内四面窗开着,凉风习习,老太太坐在床上,脚边一只高脚凳,梨花木的,漆绘花鸟纹样,上置有一尊青铜貔貅纹香炉,燃着细细龙涎,屋内味道清凉而浓郁。她姿态威严,似是等了有些时辰了。

竺兰深感怠慢,率先请罪,为老太君磕头。

老太君睨她一眼,“起来吧。”

她对竺兰是愈来愈不满了,从前竟没想到,她心大到了如此地步,前脚离了魏府,后脚便不顾寡妇之身,与魏赦搞到了一处,住一个屋檐底下,完全不知避嫌!见竺氏如此汲汲营营,为了魏赦的身边的名分,老太君对她实在是无法喜欢起来。

先前还顾念魏赦在江宁,不忍与他闹不痛快,如今人走了,却是一个好时机,让这个不识好歹的妇人自甘退去了,也就罢了。

过往种种,欺瞒、违逆之处,她便都可以不再计较。

老太君垂眸看向竺兰。

“竺氏,老婆子人也老了,看人的眼睛想是不若从前厉害了,起初你来时,端庄守礼,自约而静容,因此你虽亡了夫婿,又携着一子,我也万没轻贱你之意,反而对你的这一腔痴意十分敬重。我因是中年丧夫,尚且难熬至此,想你如今年纪轻轻,却有着一往而深的执念,重情重义,不过强过人多少去了。只是没有想到,你最后仍是意志不坚。”

竺兰没有说话,这个静室内都回荡着的是老太君沉稳如钟的声音。

“先前你若不于我跟前惺惺作态,如今你又转了心意,对赦儿移情,我或可原谅。错就错在,你让老婆子我信任了你,而后,你便又一个耳光,抽在了我的脸上。”

对于这一点,竺兰无可辩驳。

她是对老太君禀明心迹,除了宣卿心中再无其他,也说过“之死靡它”这般重的话。

这于她何尝不是一个耳光重重地抽在脸上?因此她无法为自己辩解,只脸色浮红,羞愧难当。

“竺氏,如今你告诉我,你发下的宏愿皆是假,你又爱上了我的孙儿。实话说!”

老太君突然厉口,竺兰因为惊骇甚至猛地颤了一下。

她抬目,看向老太君,脸色又红又白,心跳得七上八下。

“老太君,”她不顾周遭金珠等人的白眼相待,启唇,“是我的过错,贱民以区区,不过凡夫俗子,魏公子对我恩深义重,由不得我再对他漠然无视。让老太君失望了,是我的过错。”

“呵!”不光老太君,连金珠也发出了一声讥诮的笑。

老太君冷笑道:“你言下之意,倒是赦儿对你死缠烂打,你纯是不得已的了?”

不待竺兰回话,她又声音浑厚地发出一道讥嘲的笑,“好!你既然如此说,那我老婆子允你机会,我听人说起,你想要开酒楼的事。我老婆子在江宁说话算话,便给你一个酒楼,你如答应彻底离开魏赦,再不要谈什么情深义重的话,与他划清楚界限,你还有什么要求,只管提了出来。就算让你的儿子将来捐官,也不是不可商量!”

竺兰吃惊,她断没有这般的念头,被老太君如此讥讽,也是面红耳赤,拼命摇头。

“不,老太君误会了,我绝无此意。”

老太君冷冷道:“那不得了?竺氏你是聪明,知道跟着魏赦能获的利益远高于我老婆子,当然要抱住这么一棵大树,但我老婆子却少不得要提点你一句——你知道魏赦他是什么人?”

竺兰心头突突地跳,什么意思?

见她目露茫然,便知道她什么也不晓,便一头扎了进去,老太君更是嘲她不知天高地厚,握着凤首杖的五指蓦然收紧,指节突出泛白,冷眼盯着竺兰道:“莽山的山匪你可知道?连朝廷派兵剿灭多次都依旧无果的悍匪,他们一个一个,全认魏赦做大当家。”

什么?竺兰头脑一昏,便像是什么盖住了颅骨,吞天蔽日地朝她侵袭而来,脑中若有万种光影掠过,但最终缺什么也没剩下。她只是呆呆地,握住了袖中之拳。

“他所拥之财,不义之财,所用之人,不可见光之人。他是我江宁魏氏的长公子,他可以保身,老身也自会帮他。可跟着他的你,行么?”

一旦事情被捅破,于竺兰便是无妄之灾。

她,还有她那个儿子,都会被卷入。魏赦有陛下天威护着,有江宁魏家的支持,而竺兰,微贱之躯,不过只是一株攀援的凌霄,固然美丽,却没有一个真正深扎下去的根,倾轧之间,不过被扯毁了随手扔弃,便就此枯萎了罢了。从这一角度上考虑,老太太想,这是为了她好。

盼她趁早清醒,盼她知难而退,莫再行无谓之事。

竺兰简直不知,自己这一日是如何离开的魏府。

她甚至都快要忘了,自己是如何答应的老太太。

一夜狂风过境,吹打得庭院枝折花落。

次日一早,小厮领了马车上门,却见竺兰木然地坐在水池子边,萧萧瑟瑟的,顾影自怜,小厮以为她心思一日一变,又后悔了,立刻拉长了脸色,忍不住连声催促。

竺兰如梦初醒,站了起来。

小厮冷面问她:“竺娘子是不是忘了要去了?”

竺兰摇了摇头,“没有,我们走吧。”

既然已经做了选择,就不应该再为旁人三言两语击溃,就算魏赦真的十恶不赦,她也应当,让那个瞒骗了她如此之多的男人亲口相告。老太君又不喜她,本就怀着别的目的,她的话,也不能全然地作真。

竺兰定了定神,用冷水抹了面,出门,走上了马车。

马车疾行,一路沿城西而去。

宿州距离江宁,若马车疾行也需要半个月,魏赦那边走得慢慢吞吞的,整整三日过去了,也没行多少里路,照魏府下人的说法,也许这一行要耽搁了。

魏赦的热症未除,原本身子便感到犹如火煎,偏又饮鸩止渴,因为清粥小菜不入胃口,食了大火之物,愈发头昏昏沉沉,已整两日没出过马车了,一直便靠在车壁之上闭目休息。

忽听到身后犬马嘶鸣之声,马车似为之停顿了一下,魏赦微惊,立刻睁开了双眼,以为是有人劫道,虽然自己这么一尊匪头子摆在这儿这也不大可能,疑惑间,只见林樾拉开了车门,目露喜色:“公子,是有人追来了。”

马车停了下来。

魏赦停了半晌,终究皱了皱眉,淡淡道:“何人?”

语未竟,一道姣柔的身影犹如被一层云浪送入,便这么出现了车上,魏赦掀目朝她看去,竺兰着素衣罗裳,挽着绿云般的青丝,盘成他最爱的倾髻,姽婳地,迈入车门,猫腰,跪坐于他的身侧。

她满身风尘,鬓含凝露,情状狼狈。

但却是魏赦见过的最好的模样。

“魏公子。”

他尚如坠梦中,竺兰转过俏面望向他,轮到魏公子眼睛发直了,竺兰忍俊不禁,蓦见他脸面鲜红,又感到担忧,一只素手伸了过去,手背碰到了魏赦的额,胸口便紧了起来:“你好烫!”

作者有话要说:魏赦:女人,你这是在玩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