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休日,竺兰将阿宣接了回来。

这一路上,竺兰也算是过关斩将,杀入了百围,愈往后则愈难,准备的时间也愈多,竺兰想很久没见到儿子了,上一次的小休阿宣听话地留在了书院里,没有回话。竺兰为表愧疚,领阿宣去买了他最爱的糕饼,一路说说笑笑回了别院。

阿宣疯玩,满身汗留下的泥垢,书院搓洗的嬷嬷做事也不尽尽心,竺兰将他前前后后好生清洗了一遍,搓得他皮肤微微发红,揉出了二斤泥巴。

洗完澡阿宣就被勒令不许再吃了,乖乖地爬上了床榻,看娘亲整理食膳的方子,顺便再补一补衣裳。

“娘亲。”

阿宣的两只小手拽着帘帐,夹住脖颈,只留一只滚圆的小脑袋出来,一瞬不瞬地巴巴望着竺兰,欲言又止。

竺兰的膝上堆着针线簸箕,右手翻阅着食谱,闻言信口回了一声。

阿宣忽道:“娘亲怎么不替干爹补衣裳?”

上次小休阿宣没有回去,却不闹,不非要娘亲,竺兰不知道,是干爹偷偷地过来,把他带出了书院,拎到了城外。夜晚有露水,湿气颇重,魏赦搭了一只足够大的帐篷,令阿宣钻了进去,在满是萤火虫的夏夜的晚上,魏赦燃了簇簇篝火,父子俩抵足谈话,说了很久很久。阿宣困得靠在他的怀里睡着了,依稀记得,干爹的衣裳让什么划破了一道长长的口子,极不和谐。

那种破洞出现在阿宣的裳上,是很平常的事,但干爹外表光鲜,衣冠齐楚,阿宣便觉那口子极是惹眼,破了干爹身上的风雅俊致。

竺兰愣了愣,指尖停在食谱上,回头望向阿宣:“谁教你说的这话?你干爹让你问的?”

那倒像是魏赦能做出来的事。

阿宣摇了摇头,水灵灵的大眼眨巴眨巴,过了一会儿,见娘亲面露愠色,灰溜溜地窜回了帐内。

竺兰想或是又在哪个她不知道的时候,魏赦偷偷摸摸去白鹭书院见了阿宣。一想他答应过自己不会再招摇,竺兰心头便隐隐然郁闷着恼了起来。

帐中忽传出阿宣可怜兮兮的小嗓音:“娘亲,干爹明天真的要走了。”

“我知道。”

竺兰走了过来,一臂扯开罗帷,将活泼乱跳的身子摆正,捞起被褥搭在他的身上,道:“先睡。”

见阿宣还睁大了眼睛,露出依依不舍的渴求之状,竺兰心中不知为何又不安地跳了起来,她叹了一声,俯身,摸了摸阿宣的肚子,哄道:“你的干爹不过只是离开一两个月罢了,又不是不回来。”

阿宣嘟起了嘴,有点不信任:“爹爹离开好多年了,也没回来,娘亲,是不是你不喜欢干爹,所以他走了,都不来看我了。他是不是也不会回来了?”

竺兰一怔,被儿子问得手足无措起来。阿宣那双初见端倪的漂亮桃花眼,噙了蜡烛桔光的颜色,蕴了点点水珠在里头,有着不逊于他生父的昳美,他可怜唧唧地嘟着嘴,强忍着什么,让竺兰心里头也愈发地滋味莫名,“没、没有,娘亲没不喜欢你干爹,也没赶他走。何况他那样的人,是赶不走的。”

要走也是她们母子被扫出江宁,她哪有那么大的面子。

阿宣仍不放心。

竺兰又哄了他一下,低低地道:“娘亲明天一早去送送你干爹,行了吗?”

阿宣这才满意了,拉上了小杯子,心满意足地睡去。

也不知他这小性子似谁。

竺兰睁眼无眠,第二天才亮,竺兰便起了身,与阿宣一道梳洗,预备走一趟魏府。

但未及出门,小厮已回来,对竺兰道:“大公子交代过,魏府多事,易遭人嫉恨,竺娘子若无要紧的,就不要再回了。”

顿了顿,于竺兰又要开口时,小厮叉手恭敬地道:“大公子天不亮便已上路,前往宿州去了,若竺娘子有任何事,只管同我等下人们交代,小的们领了大公子的命,自是不会不敬。”

竺兰不会真听不出他的假恭敬,皱了眉头,“天不亮便走了?”

这么早。

掌心微微一紧,她忙俯身,阿宣也正仰起了脑袋,虽失望但犹存有一丝希冀明亮的目光望着自己。

竺兰抿唇,艰难地沉默了一会,又道:“他的热症好了么?”

小厮道:“劳竺娘子记挂了,已好了大半。”

好了大半,那便是还没好。

“一路迢迢,可知不会有事?”

小厮神色变得微妙,看了眼竺兰,垂目叉手又道:“这便是大公子的事儿了,小的们也插不了手。”

这小厮摆明了是对她心头有怨,竺兰喉间如被哽住,一瞬间作声不得,蹙眉盯了他半晌,微微地呼出了口气,牵着阿宣的手往外走,“阿宣,你该上学去了。”

阿宣于是知道没机会了,很是失望,一路颓丧无比,也不跟竺兰说什么话了。

竺兰咬着唇,忍着与儿子亲近的愿望,胡乱地想着,她只是一个丧夫多年的孀居妇人,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她与魏赦有着种种的不匹配,但这里的人连同阿宣在内,都好像明里暗里欲施压予她,让她真的待魏赦好些,不若就此从了他。

可她不是二八少女,亦不再待字闺中,更无法对魏赦承诺任何。

如果她笃定地告诉魏赦,他这一辈子永远替不了宣卿在她心目中的地位,他还会如此热忱么?他会不会彻底地清醒过来,便抽身而去?她发现自己竟在恐惧着这一点。

她固然不愿意成为一株攀援而生的菟丝花,但哪个女人,不渴望能有一个真正体贴自己,照顾自己,能够带给自己足够的信任和依赖之感的人呢?她是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么一个人。

她才二十岁,这辈子还有太长的路要走,阿宣终将羽翼丰满,也会有他自己的人生之路要走,到时候,她若还是孑然,又该去与谁举案相对?卧榻之冷,谁人能温?她从前没有考虑这一点,但自从来了江宁,自从阿宣入了书院,自从她心里已开始不知不觉地为他所动摇以后,这般的念头,便总是电光火石般跳到自己脑海里头,令她无法集中心力再去做别的事。就连煮饭,这一两日,想着他起了热症,亦会担忧得烫伤了手指。

这种久违了的陌生的情绪,一如五年以前,第一眼在河岸之上瞥见宣卿。第一眼的惊艳为她带来了长久的温情,也带来了无尽的痛楚……

这一次,她也不知还能不能用尽自己全部的力气,再去拥抱另一个男人。但是,她或许不该轻易地放弃了。

“阿宣。”

竺兰忽然用力拍了拍车门,让人停下来。

小厮停车,阿宣睁开了眼睛,望向娘亲,大大的眼睛里写满了困惑。

竺兰羞于启齿,但还是将阿宣抱下了车,母子俩退到了一旁的垂丝海棠树下。

春红殂谢,炎夏的骄阳炽热而暴躁,焦烤着玉河两岸无数的海棠树影。水面舟楫轻泊,群鸟翩飞。四际溟蒙,天水一色。

阿宣等了一会儿,看见无数的同窗乘小船往书院而去,渐渐有些心焦,也不知娘亲要说什么,支支吾吾半日了也还不说,扁了扁小嘴。

竺兰矮身蹲了下来,双臂搭住了阿宣的肩膀,“儿子。”

她抿了抿唇,秀靥之上挂上了一丝艳丽的霞红,“如果,娘亲要离开江宁一段时日,你能不能好好地待在书院?等娘亲回来?”

阿宣吃了一惊,眼珠瞪得更大了,继而哇的一声:“娘亲,你是不是也不要阿宣了!我就知道!娘亲是个坏人!”

他今日因为魏赦受的委屈,全发泄了出来,一时哭得止也止不住,竺兰尴尬不已,抱住了他哄,又咬唇,难为情地道:“娘亲……正是要去找你的干爹。”

“呃?”

阿宣这泪便像六月天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立马就不哭了,只剩一道一道忍不住的细细抽噎。

竺兰哭笑不得,望着儿子红红的眼眶和鼻尖,揉了把他的小耳朵,温柔地道:“娘亲有话要干爹说,说完了就会回了,用不了几日。可不可以?”

阿宣点了点头,茫然无比,一时想不通娘亲有什么话要对干爹说,但还是道:“你早点回来。还有,还有干爹。”

竺兰颔首,摸了摸他的小脸蛋,将阿宣抱入怀中,双臂拥得更紧了许多。

一些更难为情的话,再阿宣无法与她面对面的时候,便更敢说了:“儿子,你想不想要……一个真正的爹爹?”

“想。”

但什么是真正的爹爹?

娘亲的脸颊红得像果子了,阿宣纳闷不已,搔了搔耳后。但娘亲却怎么也不肯再说,拍了拍他的小屁股,便让他一个人跟着干爹身边的叔叔去书院了。她转身走了回去。

……

“什么,你要弃赛?竺家妹子,我是不是听错了?”

苏绣衣这段时日目睹了竺兰对于厨艺一道的热忱,对于参与结海楼庖者赛事的执着,怎么也没想到,她已杀入了百人,这个当口,她会提出弃赛。

竺兰沉吟片刻,道:“有别的事冲突了,若我能及时地赶回来,就不必弃赛,若我赶不回,也只好如此了。”

苏绣衣纳闷:“什么事,比金字招牌还重要?”

竺兰手里揉着面团,温温微笑。

“有的事,错过了并非就再也没有机会了,有的事,却是完全不想错过。”

如果他不多心,避起来不见她,不走得那么早的话,她也不至让一直努力,并为此付出了诸多心血的赛事最后化作泡影。竺兰幽幽地呼了口气。但她不后悔。

不知道为什么,说开了也想开了以后,对那人的思念,变成了一份明目张胆的,敢放到日光底下,任由人反复打量的情。也再也不惧,流言捣毁长城了。

坦坦荡荡,无需矫饰。

苏绣衣狐疑地望着竺兰,“今早,是大公子离开江宁城。那日结海楼他来找你,我猜……”

正欲张口,你们何时私下里有了这般的情分?

竺兰点了下头,犹若石破天惊,令苏绣衣的口中仿佛可以塞入一枚鸡蛋了。

“你……你不是一直厌恶魏赦,看不起他么?又怎么会……竺家妹妹,前不久,你还跟我说,你能对你夫君的旧事记得清清楚楚一件不落啊。”苏绣衣一时最快,忙又歉然道,“不是,我绝不是说你不可以另找,只是你这移情别恋……好快,我一时没跟上……而且又是魏大公子,他那狎妓弄娼的名声,你就不怕?真是的,他是手腕高段,可你也不是青涩小姑了,怎能就着了他的道儿呢?”

“狎妓弄娼”这词令竺兰的额角微微跳了一下,她浅笑回应:“没,他名声不好,那是旁人的误解。”

顿了一瞬,又支起一朵暖如煦风般的笑,坚定、曜目。

“我不怕。”

作者有话要说:江宁的春天过去了,狗子的春天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