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宿,屋外的雨声都未曾断绝。

竺兰因为疲倦,睡到了第二日,雨停了,窗外泄露出一丝天光,才朦朦胧胧地从睡梦里醒来,摸了一下身旁的褥子,空空如也,仿佛才回神。她坐了起来,换上素裳,挽上乌发,朝外去寻人。

但小厮告诉竺兰,“公子昨儿个走了。”

“什么?”竺兰心头掠过一丝惊讶,“我回来时,他还在呀。”

小厮看了一眼竺兰,虽都知道竺氏是公子心尖尖上的女人,但竺氏要是但凡多关心一下公子,也不至于连他起了热症也不知道,于是吐了口气,道:“公子淋了雨起了烧,服了一贴药,烧似退了一些,却说待不下了,连夜里就回了。”

竺兰的心好像竹篾上的细刺挑了一下,扎得也不那么深,却有一丝轻细的疼痛传来。

她脸色有些发白,将手在罗裙上蹭了蹭,仿佛那身素纱白裳是她一贯用的围裙,直是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露出一丝微笑,“二公子,不是要成婚了么,我明白。”

她借口还有事,便仓促地离开了别院。

……

魏赦的头仍然昏昏沉沉的,回了临江仙,二话也不说,仰倒在褥间便睡了。

睡梦中也绷着眉头。

窗台外,下头,似有人在议论着什么,魏赦睡眠浅,被惊醒了,也不动声色,只觉得眼帘沉重,并不想张开。

屋内打扇的女侍以为他睡熟了,也偷懒地走了下去,不一会儿,魏赦身上的热症又发作了起来,脸上沁出了大团汗珠,脸也憋得红透。

那片唧唧喳喳的声音却仿佛愈发地清晰了,一直萦绕耳畔不去。

“如今二公子这是要娶妻了,就连咱们大房这边,大太太最近似乎也在为三小姐张罗婚事,且张罗得更勤便了许多,从前那玉阳姚氏那么不肯给大太太面子,大太太背地里不知说了玉阳姚家的多少坏话呢,可这一回,还不是巴巴要请姚氏回来,又重新替三小姐挑夫婿。”

“唉,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轮得着咱们大公子。”

魏赦的额角似轻轻一跳。

“不过可惜,咱们大公子喜欢的,却是一个下人。”

魏赦的嘴唇拉了下来,虽然依旧没有睁眼,心中却冷笑了起来。

“下人也就罢了,收了房又不是不可以,只是这个下人竟是嫁过人的,嫁过人也不打紧吧,竟还有一个儿子!我可真是不懂大公子的心思了。竺氏虽说有几分美貌,可哪里就谈得上江宁第一呢,咱们大公子的美貌,却是无论他名声多狼藉,咱们这里人都承认的。”

“你别说,我瞧那竺氏做派,你让人做妾?人还未必肯呢!平日里就傲慢得不像是家仆,不过因为老太太看重,在家宴上小露了几次头脸,和大公子八字也还没一撇呢,便先拽得二五八万的,当谁的地位低了她似的,我就是瞧不惯。”

“可人家手腕好,对咱们大公子说好听了是自持守礼,不卑不亢,谁还不知道呢,吊着男人的手腕罢了,男人偏偏就就吃这一套,你瞧瞧咱们大公子,被迷得那叫一个神魂颠倒乐不思蜀了都!”

一人或是忽想起来魏赦今日并不是不在府中,而是在寝屋里睡着,警惕了起来,嘘了一声忙道:“不说了不说了,咱们扑蝶去!”

银铃儿般活泼笑语很快远去。

但直到人散了很久,魏赦都一直保持着死鱼般的姿势仰卧在榻上,再也无心睡眠。

内心的火如荼燎烧着他的四肢百骸,烧得每一寸皮肤都宛如针刺般令他感受到难言的痛楚,魏赦皱了漆眉,忽然翻身而去,赤足下榻,踩着一地冰凉毡毯和青砖,朝外走去。

到了门边,魏赦停住了,张口唤道:“眉双!”

他口气不好,谁都听得出来,于是仆婢们只能爱莫能助地送眉双姊姊出去顶罪。

眉双也战战兢兢好不容易到了近前,福身,问了魏赦可有吩咐。

魏赦或是因为发烧的缘故,嗓音极其沉哑,他顿了顿,“我院里何时多了一群四五十的长舌妇人?平日里是那些偷懒嚼舌头的,通通给我扫出去,魏家也不必待了,谁若问起,我的意思!”

他口吻忽重。

眉双怔了怔,魏赦已转身砰地大力摔上了门。门后,溢出断断续续的咳嗽,眉双如梦初醒,立刻道:“奴婢遵命,这就去办事。”

临江仙是有几个爱嚼舌根的,只不过平日里还好,今日是撞上了魏赦犯了某种忌讳了,好在眉双也知道是哪些人,倒不必刻意地去调查一番,领了命便去了。

发落了这群长舌丫头,魏赦心里仍不见片刻舒坦,咋呼地抱着枕头睡了。

一夜过去,风平浪静,谁也没有来搅扰,孟氏没来,竺兰当然更没来。魏赦这病服了几贴退烧药依旧不见好,终于惊动了白神医,白神医原本就惊诧于魏赦身后的修为,得知他热症不祛,亦感到惊愕,亲自来问脉。

好在终究是没甚么大事,但白神医却还是语重心长地告诫魏赦:“大公子,凡事莫耿耿于怀,滞闷伤神,更损于修心。那平日里用的膳食,也需要注意,切不可以再用大火之物。”

说了等同于不说,魏赦烦躁,挥退了人,继续睡了。

到了第三日,总算好了一些,魏赦下了床,离了寝屋以后,将自己闷在书房里,一个人静坐了半个时辰。

竺兰或是真的对他无心。

自然了,他也不是一定要在她心里盖过宣卿,至少现在,他有那个自知之明。

可是她的目光却仿佛从来不曾真正停在自己身上,亲近的时候,她也会躲闪,有别人在的时候,她连承认认识他都羞于启齿。

他的一腔热血和倾慕之情,却如同重拳打在棉花上。

嘴里放了豪言壮语,说是不介意,慢慢等,有机会。可转眼老太太就丢给了他一个艰巨的需要离开江宁两月的任务,一瞬之间,那些言语成了掴在脸上的巴掌,再也没有任何说服力。

这两日,他不止一次地感觉自己可笑得像个深闺怨妇,等着一个不可能的人来垂怜。

直至烧退了下去,脑子清醒了,魏赦才有这片刻时光,能够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大片故纸堆中思考问题。

当然竺兰有权利恃宠而骄,这是他给的权利。

先动心之人,往往卑微,她走上一步,所费的思量和所历的犹豫,远比他急冲冲地走上九十九步还要长久。

但这不应该有碍于他继续朝着她走过去。得不到,挖空心思也要得到,抢也要抢到,只要这是他魏赦想要的。这才应是他魏令询。

宣卿是她的君子,那这个无耻狂徒,就让他来当。

烈女怕郎缠,他不信自己比不过一个干啥啥不行的死鬼男人。

魏赦感到自己的四肢百骸之中似乎又重新注入了一股力量,他扶案而起,扬长而去。

半个时辰以后,魏赦坐在了厨房里,小厮递过来了一篮子河豚。

魏赦诧异地看了一眼,“唔?这东西怎么同皮球一样?”

篮子里三只河豚,背覆黛青,腹部雪白,一个个鼓得像吞了皮球的青蛙,怪丑的。小厮还不知魏赦要取这一篮子河豚做甚么,却见魏赦拎了篮子过去,扛起菜刀,三刀两下,河豚通通毙命于刀下。

小厮看呆了,“公……公子,你不是要烧火吧!”

魏赦睨了他一眼,“不可?”

小厮吞了口水,哑然无言。

魏赦刀功一流,很快便将河豚全部处理好了,命小厮放柴,将灶台烧热。

魏大公子亲自下厨?这事在临江仙引起了轰动,厨房的窗台上趴了三五个彩衣丫鬟,小声雀语着。

一炷香的功夫过去,魏赦的河豚好了,用大盘盛起,胡乱搁在灶台上。

小厮俨然酷刑完毕,大汗淋漓,忍不住擦了一下额角的汗珠嘘了一声,魏赦挑眉,冷眼指着他:“你过来,尝一口。”

“额?”小厮惊呆了。

“过来!”

魏赦不欲再重复。

小厮深感今日倒了血霉了,竟没看看老黄历。

一箸子下去,挑起一块似乎还带有青色涎水的鱼肉,咬入了嘴里。没敢硬吞,用唾液包裹了,嚼碎了,艰难地忍了又忍,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没有味觉,终于把这块鱼肉咽了下去。

魏赦信手慢慢悠悠从容不迫地去解围裙,扬眉道:“可口么?”

河豚当是时,贵不数鱼虾。它的鲜美柔韧,魏赦是一见不忘,纵然没有竺兰那种好手艺,但只要能做得入味,魏赦也一向是来者不拒的。

小厮哭丧着一张脸,心道公子爷你这金尊玉贵的大少爷到底哪里的下厨的自信哪,“……可口。”

说完,一股白沫从口中涌了出来。

魏赦一怔,道:“你可能中毒了。”

“……”

扑通,一声砸了下来,小厮花钿委地。

外头的女侍们还没见人河豚中毒,个个玉容失色,抱头鼠窜。

魏赦厉声道:“回来!叫白神医过来!”

用了一番功夫,那小厮被救了回来,漱口十遍,气息奄奄地靠在白神医臂弯里头,人中上还有一个针刺留下的血洞,一见魏赦仍在,顿时伤感不已,呜呜地哭了起来,“公子爷,小的跟了你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公子爷想要小的性命,小的也是无怨无悔,但小的上有老下有小,总得交代一番后事,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没了呜呜呜……”

魏赦沉住了气,看着脸白如纸的亲信,花了大力气聚拢的精神又似被什么抽去了一般。他泄气地背过身去,一动不动地看着那碗还散发着热气的河豚羹。

他在这方面,是真的很无能。

同样的河豚,她能做出美味,他能熬出毒药。

本来就帮不上她的忙,所谓的安排,她更是看不上。也许……也许宣卿就是一个出色的伙夫呢?他在这点上岂不是被宣卿比到了泥里?

魏赦也不知心头什么滋味,沉沉地吐了口气,“辛苦了,赏银五十两。”

小厮一听,立刻亮了眼角,磕头拜谢,“多谢公子!多谢公子!”完全忘了方才魏赦用河豚谋害他的事儿,如孝敬祖宗般连磕了十几个头,直至魏赦皱眉走了出去。

献宝的心思也没了,魏赦回了寝屋,重新躺回了自己卧榻,当自己的咸鱼。

眉双和素鸾两个办事可靠的,已将他的行李收拾了出来,在外间询问他可还有需要的,魏赦答了一句不要了,将她们挥退了,闭上了眼睛,连连叹气。没过一会,翻了个身,枕着臂膀,酸水咕哝咕哝往外冒。

那个小气的竺氏,在她忙着拿到结海楼匾额的中途,可曾有一时片刻会想到自己?

没有吧。

一点都没有。

他发烧了几日了,她问也不问。魏赦,这还不够明显么。

魏赦的心又灼痛了起来,这一次的热症来势汹汹,似乎无论如何也压不下去,心火伤肺,双目发红。他仰靠在榻上慢慢地喘匀呼吸,自嘲地笑了一下,什么也不想了,闭目,静静装作睡去。

次日一早,魏赦在老太君、孟氏和高氏等人的目送之下,登上了马车,魏修吾偷偷地跟了上来,叮嘱了他许多话,少年面庞鲜红,含羞似的,眼中都是小儿女欢喜情意,魏赦似被什么刺了下,他皱眉呼了口气,一向是兄友弟恭的,一向是棣萼情深的……他忍不了了!

噗——魏修吾被大哥一脚踢了下去。

他愣住了,捂着屁股,看着魏赦的马车呼啸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狗子:今天的生活也是格外地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