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老太君一直猜想魏赦与莽山那群人不简单,只怕是藕断丝连,却也从没想过魏赦能与绿林人构建什么经营什么买卖,让白神医一语道破,连她见多识广的老太太,也不禁怔愕,连说这不可能。

说罢,却又垂目,疾手翻阅着手里的起居注起来。

白神医道:“老太君别是不信,其实小人甫听说时也是不肯信的,大公子行事虽然隐秘,但淮阳那边,他要有什么动向,总不可能一丝风声都不露。有几人便见过,大公子被老太君的人劝回以后,仍与莽山匪首走得颇近,而且……”

见老太君盯着自己,目光迥然,白神医顿了一顿,硬起头皮又说下去:“中途有好几次,因为防不胜防,大公子消失了,短则个把月,长则四五月,最长的一次消失了八个月之久。且伺候近的暗有发现,大公子身上有不少刀枪剑戟留下的创痕。小人来魏府长久了,自是知道大公子虽顽劣,却也是真正金尊玉贵的贵人,习武不过是随便胡闹,强健体魄罢了,又不需要与人斗殴争狠,岂会把自己弄得遍身伤痕?再者,前不久大公子以身患热症为名回了魏府,小人亦曾为之诊脉。”

说到这儿,白神医又顿了一下,见老太君沉凝盯着自己,一双朗朗之目洞若火烛,白神医心头微跳。

“说下去。”

老太君沉声道。

难道赦儿身患热症亦是假?若如此说来,他瞒着自己的,可太多了。他从来就不信任自己这个祖母。老太君说不上是愧疚更多,还是失望更多,眉头挤成了结。

“老太君,魏公子身上确如他所说,寒热滞留不退,但小人行医多年,对治疗疑难杂症也算是颇有心得,岂会几服药下去,不但不见好转,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小人后来又试图为大公子诊脉,却从中窥得一丝玄机。大公子经脉强健,稳固,真气的流动浩然充沛,这般的修为,须得不眠不休地练上几十年内家功夫才能有,大公子从前的斗鸡走狗的行径,老太君也是知道的……小人对此,也就不得而知了。起初,还道是自己把错了脉,老糊涂了,直至淮阳一行以后,小人却是大吃一惊,把这一切环环相扣,不难推出,大公子定是有了什么奇遇,或是贵人相助。”

越听,老太君越是震惊。

“你说的贵人……”

“小人不敢妄加揣测!”白神医跪伏下来,身影一动不动。

不必有所揣测,事情已极是明白。魏赦并没有与莽山那群人断干净,且与虎谋皮,做上了大买卖,原本游走于黑道之间,必会处处受限,但朝中有贵人相助,这自然又不一样。而能容忍江湖势力做大,不惧累及朝廷的,也数得过来能是什么人。魏赦一向聪明绝顶,他难道会不知?

她一心愿将整个魏府交托给魏赦,魏赦对此毫无兴致,也不取。自然了,或许什么孔孟礼义都是虚的,魏赦有了贵人相助,什么万户侯,根本不需放在眼底。他若是有那能耐,就算回归宗祠裂土封王,也不是不无可能。

她的身影便如礁石靠在案边,身子僵硬无比,她闭上了眸,末了,才叹了一口气,盯着白神医轻轻吐出声:“起居注我留下了慢慢再看,赦儿的事,不许透露给任何人,尤其是大老爷。”

“小人自然不敢,老太君放心。”白神医偷偷打量了一眼老太君。

老太君掌中托着的那本起居注,手指发颤,摇摇欲坠。

直至她又想起,白神医说魏赦曾有八个月消失的过去,忍不住问了一句。

八个月能做的事情很多,但前后消失的时日最长也不过不到半年,那一次,他是去了什么地方?这起居注上并无记载。倒是回来了以后,听伺候的下人说,魏赦从那次回来以后便挑食得厉害,直接让淮阳最大的名厨气得跳脚,说再不伺候了。

竺兰手艺一绝,魏赦喜爱她,如此也是说得通了。老太君幽幽地想。

……

魏赦翻出了昔日严瑞传的一封帖子,再度将信纸展开。

其实当时也已猜到是朱又征,不过不予回应。信上言辞恳切,太子南巡江宁以后,请魏府大公子一叙,全仰慕神交已久之心。不过朱又征这人他还是有几分明白的,这封信,诚邀是假,下马威是真,谁若当真谁是傻子。

当时没理会,朱又征来了江宁以后,魏赦又有几分逃避,不愿见他。

他实不知如何面对这段尴尬的关系,或许朱又征天生地面皮较他更厚,对此不存芥蒂?说真的,他要直截了当地暗下杀手,或许魏赦还好想一些。

“公子,太子请见。”

魏赦自湖心凉亭往外一瞥,勾折二里的蜿蜒的汉白玉回廊尽头,挨着夏花正盛的石榴树,朱又征一袭大红的衣袍,教湖上薰风吹得猎猎,魏赦的唇微微一动,朝后拂了一下指,道:“见就是了,何必这么麻烦,一国太子竟找到这儿来。”

这片湖心亭也是魏赦的产业,平素少有人来,不过水面翩翩白鹭,时或歇脚罢了。

此际朱又征已踏上了石阶,迈入凉亭,红衣乌发,笑容宴宴,贵介超凡。

魏赦却连迎也不迎,稳当地坐在石墩子上斟酒,朱又征身后侍剑皱眉不满地呵斥:“魏公子,见殿下岂能无礼?”

魏赦微笑,退了一盏清酒予朱又征:“太子前日入魏府,也说是老友谒见不兴虚礼,与我关系更近一些,心里明白,又何须糊涂。”

“你果然知道。”朱又征面上的微笑停了下来,变得冷漠。

侍剑抱剑,双目之中露出凛然杀意,欲一步上前,杀魏赦而后快。

朱又征忽沉喝:“退下!”

侍剑一怔,似被吓住,没立即应声。

朱又征冷眸瞥了过去,“孤的话,也不听了?”

“臣下知罪,这便退去。”

侍剑惶恐,怒瞪了眼魏赦,转身噔噔噔踏足下阶。身影很快被大片阳光所笼罩,隔了数丈之远了。

朱又征面色穆然,取了魏赦推过来的水酒,一饮而尽。

也唯独是在魏赦这里,他摒弃了从前有的涵养和威仪,露出这般落拓的姿态,殷红的酒水沿着他的喉管上凸出的喉结滚落,滑入了赤红的薄绡衣料之中,隐匿不见。

“魏赦。”朱又征的眼睫偏长,垂目时,只见眼睑之上覆着一层葱茏,心事尽皆掩去了,魏赦便真盯着他的睫羽看了许久,也没看出什么,被他一唤,倒是怔了一下,继而又笑。

“这酒辣口,殿下莫喝醉了。”

“论年岁,我长你两岁,”太子皱起了眉,嗓音清冷,“论母族出身,孤乃世家大族,尔卑贱如草芥,论能力,孤六岁经国事,十八岁为监国太子,已有近十年,我无论如何也不知,在你我之间,父皇为何偏就看重你。”

魏赦道:“殿下喝醉了,已开始说笑。”

“你清楚魏家,魏新亭为何忌惮你,逐你出去,”朱又征嘲讽一笑,“是因为你十八岁那年,陛下赐了一块镶有‘微雨梨花’的金锁。魏氏老太君掩盖不下,这枚金锁终究还是落到了魏新亭手中,于是他忌惮。也是,夺妻之恨,向来为人所不能容忍,魏新亭孬了十八年,还没采取点行动,也是忍字头上一把刀,十分痛苦了。”

朱又征看向魏赦,眸光却是前所未有的冷静清明,“你瞧瞧你,你的出生,为多少人带来了不便,神京,江宁,与你有所牵连之人,均是你的影响所辐射之处。在孤看来,你母卑贱,你身世不详,孤本不该忌惮你,视你若敌,可孤办不到。”

“魏赦,孤不恨你,但孤厌恶你,你的出现令皇室蒙羞,令我母族蒙羞,你乃父皇对孤一生最大的羞辱!”

他说到后来,声调是愈来愈昂扬,愈来愈激动,倒是让魏赦微微纳闷了一下。

诚然如此,但人之出身,本就无法抉择。他无罪。

魏赦淡淡道:“你的耻辱并不是我,而是你的父皇。”

他盯着朱又征,长身而起。

“我母原对魏新亭一往情深,侍奉病榻不离不弃,是你父皇酒后乱性,污她忠贞。就算当时他或是无心之举,但错已铸成,倘若你父皇肯息事宁人,以他的权力威望和手段,何至于今日。朱又征,你以我为耻,我却不恨你,甚至,如果我母亲之死与魏新亭无关我也不恨魏新亭,我平生之恨,不过是你的父皇,不过是,让我身上留了这耻辱的血脉,让我不论在神京还是江宁,都是因为一桩我无法左右的旧事而受人指点的怪物。”

朱又征神色颓靡,右臂扶住了石桌,指节绷得发白。

他的唇抿得褪去了颜色,面露痛苦和憎恶之色。

“你想杀我吗朱又征。”

魏赦回眸,看着他,微微笑道。

朱又征抬起头飞快地看想魏赦。他不懂,他怎么可以如此坦然地问出这话。

“你不怕死?”

魏赦摇头,“从前不怕,现在怕了。”

他微弯了下薄唇。

“不过,你杀不死我,尽可以试试吧。”

朱又征冷笑:“孤不知你对自己何来的自信,你凭什么?凭那些绿林草莽,江湖人士?他们拿什么与皇权相抗,与孤手中的中郎将、千户、车骑作对。”

他笑魏赦天真。可真是没被权力浸淫过的人,活得竟还如此单纯,单纯到了愚蠢的地步。

魏赦道:“我与你打个赌吧,半年之内,我要赴京。如果在那之前,你还不能杀死我,便从此放过我。”

朱又征反问:“你怕了?”

不知是否葡萄酒太过浓烈,他的眼眸泛出了一丝妖异朦胧的媚红,将眸中的煞气都冲淡了几分。

魏赦失笑,“不是怕,而是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难道我活一世,就注定是要被一路追杀,到你终于功成的那一日?那实在太累了,不如速战速决,就算是要赴死,也让我死快点吧。”

他放了手中的酒盏,落在石桌上,犹若珠玉落于盘中。里头已空,几乎不胜涓滴。

魏赦转身走了下去。

朱又征忽蹙眉,扬声道:“我们是一样的人,在我面前,何必装模作样。”

魏赦头也没回:“我们才不一样,你酒量差到这个地步,好意思当我的兄长?”

太子怔了一下,一股羞怒之感涌了上来。却见魏赦已飘飘然而去,抬臂一挥,示意不必相送。朱又征一贯维持的风度威仪,一下子似被什么击垮了般,气得几欲吐血。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也是气死人不偿命的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