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被一路撒落脚后,过了一道颓圮的篱墙,头顶蒙络的紫藤树影将它彻底地拒之门外。竺兰渐渐地恢复了几分意识,抬眸看向周遭。

虽然身遭漆黑,惨淡不见人,但她还是一眼便认了出来,这是魏赦置办于江宁的别院。

她的伤口隐隐作痛,恢复了意识,便松开了抓住他衣衫的手指,魏赦停了一停,看向她。

竺兰神色不自然,又带着焦虑,忍不住道:“这么晚了,我不回,阿宣一定怕极了。”

魏赦抱她入房,低低地道:“我会让人向阿宣报信,你受了伤,回去让他见了只会更害怕。”

竺兰知道,她也很感激魏赦,顿了一下,没再说话了。

推门入里,魏赦将竺兰放落在一侧云床上,替他用棉被搭上腰肢双腿,折身去,挑起了屋内银龙般的灯火,在浩浩如昼的大片灯光里,魏赦沾了血气的白裳,显得有几分凛然肃杀之气。

魏公子在竺兰心里一直是个游手好闲的富家子弟,这还是第一次她见他如此凶悍,对十几个打手不但临危不惧,还能全身而退。

此刻细细一想,那些人,究竟是何人所派,他们口中的老爷是谁,亦让竺兰有几分惶惑。

她在脑中飞快地搜寻着自己从前得罪了什么人,只是头之前撞在了马车上,到此时仍昏沉沉的,没甚力气,她一时想得头痛不已,只好作罢,用食指欲按自己被撞出了大包凝成了指甲盖大小淤青的伤痕。

正头痛着,眼前仿佛已不能视物般,模模糊糊撞见魏赦又回了,蹲跪在她云床之下,抬臂,轻轻拨开她的额发,露出底下雪白若腻的肌肤,额角处狰狞的沁出了点点血痕的淤青。她仿佛看到他的瞳孔震了一下,自己却没躲,好像忘了似的。

魏赦手里握着一枚药膏,用他的长指挑开,在掌心揉匀,食指的指腹点了一下,下一瞬,冰冰凉凉的药膏触感便落在了受伤的额头上,竺兰更是吃惊,心跳得快要蹦出来了般,有过躲闪的迹象,但被魏赦阻止了,她便不再躲,嘴里说道:“魏公子,我可以的。”

魏赦看她眼神都不对焦了,道:“连我都看不清了吧,逞什么能。”

好了,看来这一晚上令人错觉的温柔终于要过去了。他才不是宣卿呢!

魏赦不管她此刻想着甚么,指腹替她涂抹药膏的动作极其细腻小心,仿佛掌下是什么珍宝般,唯恐伤了碰了,竺兰的呼吸都放轻了,一动不动地望着魏赦,作声不得。

他替她涂抹好药膏,又低低问道:“还有哪里受了伤?”

闻言,竺兰微微活动了一下,膝盖还隐隐作痛,应该是跳车的时候磕肿了,与额头的伤一样。

她咬唇,指了指右边膝盖。

魏赦看了一眼,没说话,径自撩开了被衾,一臂托起她的右足踝骨,替她脱去鞋袜。

竺兰吃惊,妇人脚是不能让外男胡乱摸的,她挣扎了一下,却被魏赦摁住,她挣扎得便更厉害,扯得膝盖闷闷作痛,忍不住发出轻轻地嘶声,魏赦抬眸睨了她一眼,声音偏冷:“你从前的男人只教你逞能了?不许动。”

教他不容置喙的命令式口吻唬住了,竺兰鬼使神差般从了命。但只是恍惚了那么片刻,魏赦便已卷起了她的小腿绸裤,将绸裤一路卷上了膝头,竺兰不由地恼羞,心中暗暗地想道,有夫君在的时候,她何须逞什么能呢,可是她后来,再也没有他了啊。

她咬住了唇,“魏公子,我自己真的可以的。”

魏赦哪里会听她的话,好在他举止规规矩矩的,除了上药,别的什么也不摸不碰,难得见他这么正人君子一回,竺兰都露出了几分讶色。

须臾,药膏抹匀了,魏赦替她将绸裤放下来。

以为这就完了,但竺兰却听到了他更过分的请求:“能走到净室么,我可以抱你过去。”

竺兰想,这要是让他得逞了,他会不会更加得寸进尺,要替她宽衣解带,还要……竺兰一阵脸热,一看魏赦,他倒正派得很,八风不动的模样,倒显得她小人之心了一般。

“不用了,我可以的。”

魏赦皱眉:“我出去找个女侍来服侍你。”

他转身便要走,忽然,袖口像是被什么拽住了一般,魏赦回眸,几分惊讶,甚至隐隐有些欢喜,隐忍着瞧着她。

竺兰不知道为什么忽不敢与他对视,只细声道:“魏公子,今晚,还是要多谢你,你若不来,我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魏赦晚归的次数颇多,有时借口宿高家,其实便在此屋休息,他碰巧晚归,碰到从巷口杀出来的发了疯的马车,凝睛,认出这是此前载着他和竺兰接儿子的车夫,于是伸了个援手,将他救了下来。那车夫一向是为竺兰拉车的,关系长久了,魏赦却见他肩膀受伤,多了个血洞,上插着一枚他极是眼熟的簪。很快魏赦便认了出来,那是竺兰的。

好端端的,竺兰为何刺伤车夫?她一向是本分的。魏赦当下便拷打了车夫,起初他还支支吾吾,到了后来,捱不过挫骨分筋的手段,便什么都招了。

魏赦的目光停了停,看向竺兰,伸臂反握住了她的柔软香荑,“此事你不用再管了,我会替你摆平的,以后再也不会发生这种事。”

竺兰早已有猜测,这时,看魏赦欲言又止的形容,禁不住心尖发抖,“是……是与魏家有关?”

她是聪慧的,他自知骗她不得,慢慢地点了一下头。

竺兰的脸色忽变得无比凄苦,身上的疼痛仿佛也重了几分。她自从入了魏府,如履薄冰,何处不是谨小慎微,却换来这般的对待。

“兰儿。”

他不知该说什么,或许说了,她一定要离开魏家,那便不是与他在一个屋檐底下了,停了一瞬,又道,“以后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我保证。”

竺兰的手还在他的掌中,他能感到她的拳握紧了几分。她忽然抬眸,眼眸发红,凝视魏赦:“魏公子,我不想再待在魏家了。”

“好。”魏赦答应得很干脆。

他蹲了下来,看向竺兰泪盈于睫的姣好面庞,忍不住想抚开她褶皱的眉鬓,可因为太唐突反而做不出来,他皱了眉头:“有什么要我帮的,全部说出来,我都帮你完成。”

竺兰摇了摇头。

“过几天,我知道结海楼有一个庖者赛事,得中魁首的便可以获得一百两银,得金字招牌。我想有了这两样东西,我应该便会很有底气了。魏公子,我不是一直想拿没有根据的未来向你借钱的,酒楼如果能开张,钱我肯定能还上。”

她的眼睛唯有在说到未来时,才会发出少女做梦般的那种充满希冀的光。魏赦连连摇头,“算这么清做甚么。”

不过,魏赦知道她的脾性,见她长久地不答,便又叹了一声,道:“好吧,到时候你还我。”

竺兰蓦然一阵耳热。

其实钱可以还上,两次救命之恩呢?还有对阿宣的恩呢?怕是怎么也抵不上了吧。

这时她仿佛才想起自己还被魏赦攥着小手呢,于是不着痕迹地把手抽回来,见他没有恼怒,却也不动,忍不住又偷偷地瞄了他一眼,见魏赦定定地看着自己,脸颊更是热了几分,道:“魏公子,你走吧,我,我一个人可以浴身。”

魏赦点了下头,“有不便处唤我。”

说罢,又道:“此处无人,不会有其他任何人知道的。”

竺兰哪里是怕此处有人呢?若是行得正坐得端,万人在侧,问心无愧,也岿然不惧。只是,问心有愧了,不管有没有人在,都觉着窘迫无比。

魏赦推门出去了,屋内只剩下灯油细细燃烧的一丝哔剥之声,残续的几缕微风过屋后萧然竹林的清音,竺兰呼了口气,心思乱得,一会儿惆怅无比,一会儿内疚不安,脑中便是两张一模一样的脸来回变幻了几遍,最后定在了宣卿那似乎已有几分模糊,但因为魏赦的出现,又变得无比清晰的脸上。

怎么可以辜负夫君呀。她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坏女人!

艰难地托着一条残腿爬入净室,胡乱用湿巾裹了水,在身上擦拭了几遍,又换上了脏衣。

她走回来,吹灭了一般的灯火。

这时,屋外传来魏赦的叩门声,“兰儿,要我进去么?”

不要再唤她“兰儿”了!她的手颤抖着扶着烛台,咬牙想着。

“我……我好了,魏公子你去休息吧……我不要人……”

屋外没动静了,半晌,竺兰以为她走了,艰难地爬向床榻,放下帘钩。

门外再度传来魏赦的声音,“你睡着了,我才走。”

竺兰躺进柔软的床褥里,想她怎么可能睡得着呢?且不说心烦意乱,就单说身上的疼痛,也够她睁眼到天明的。脱臼的肩胛骨虽然让魏赦接回去了,可还是隐隐发疼,再加上额角和膝盖,方才说话时还好,一到了更深人静之时,那疼痛便像被放大了无数倍,竺兰有些捱不住,心浮气躁之际,连呼吸声也比往日大了一些。

她又怕他真的傻傻地站在她的门外不去,用指头拨了一下帘拢,纱窗外影影绰绰,似真有一道颀长墨画般的身影,凝在绢白纱窗上。

她简直又气恼,又暗恨,说不出什么。

魏赦好端端的一个贵公子大少爷,为什么偏要来吹皱她一个寡妇的一池春水呢。他待她好,她不能视为理所当然,过了这条界线,她如果不能以身相许,就不能再心安理得享受他这么的好了。

可是,她忘不了宣卿啊。

她是宣卿的妻子,是宣卿孩儿的娘亲,这样的她,拿什么配一个金尊玉贵的大少爷呢。何况诚如他所说,跟了他她是不亏的,亏的是他自己啊。

竺兰头晕,模模糊糊又想着,要是魏赦以后遇上了好姑娘的,云家的小姐他或是看不上,可天底下比云家小姐更好的,也不是没有,若他遇上了呢,到时候他变心了怎么办?

她从不会疑心宣卿会变心,但魏大公子,是个吃不准的男人。

竺兰拎上被子捂住了脸,心疼他还不走在屋外吹冷风,闷闷地道:“魏公子你走吧,我这次真的要睡了。”

魏赦的手停在了纱窗边上,抚着窗格子上细腻精美的鸳鸯纹理,薄唇微微上扬。

这么久了,终归是有点心动是不是?他知道自己魅力不俗的。

魏赦转身,走下了台阶欲去,最后一步,他停在了大理石砌成的玉阶上,脑中忽想到那车夫的话,魏家的人……

魏赦沉了面色,眸中吐出一丝戾气。

作者有话要说:小甜文它真好啊,我太喜欢写对手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