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又是半月过去。

这段时日,阿宣算起来前前后后以小休了五次,而魏赦依从先前承诺,没有在魏府外面招摇放肆,令传闻愈加渲渲染染。他再也没去过白鹭书院。

有好几次,竺兰瞧见儿子背着沉甸甸的胖书袋子,小鸭子般走路摇摇摆摆的奔了出来,一见只有竺兰,脸上的失落怎么藏也藏不住。

魏赦的美食诱惑奏了效,没想到儿子现在对他真的过分依赖了,这超出了竺兰的预期,一点也不好。如果魏赦对她没那心思就好了。

阿宣命苦,生下来便没有爹,她本可以替他做决定,让他不必来这人世间受苦的,可是她舍不得。阿宣一直缺少父爱,当旁的小孩儿在爹爹的臂弯底下蹒跚学步时,他只能日日坐在茅棚屋里小板凳上巴望着娘亲回来。

如今终于有一个像是那么回事的男人疼他,为他挥霍,待他慈爱而淳厚,儿子孤独的心那块缺了的地方,便像是有什么填满了一般。她知道这样的感觉。她从小没有爹爹,也没男人疼,是夫君来了以后,弥补了她过往的种种缺憾心事,让她有了如同父兄般的强健有力的支持与依靠,便像是她救命的浮木般,让她从孤立无援的境地得以脱困。竺兰几乎不忍心,用强势的手腕逼迫阿宣和魏赦了断,她知道如果她这样做,她是可以的。

又一次小休,阿宣回来得早,竺兰先给他洗了澡,让他钻到被窝里玩,自己拨亮了火烛,在黄昏时分半明半昧的光影里,靠着南窗,就着天边一缕还未褪尽的暮光,捻针穿线。

前几日就发现,阿宣的衣裳破了,不过老太太交代了寿宴将由她掌勺的事,竺兰忙得不可开交,也是到了今日,才稍稍歇了片刻,得空为他补衣裳。

阿宣不忍见娘亲太辛苦,想哄娘亲开心点,踩着小木屐下榻,翻出书袋,主动把这段时日,先生留得功课评点都拿出来,小心地放到了娘亲的手边案上,放完,才又谨慎翼翼地要爬回床去。

不过他很快眼色一亮,“干爹!”

竺兰心头一跳,打眼瞅去,正见魏赦的一袭白衣迈入门槛,门边横着一只笤帚,竺兰在他进门时,眼角旁细腻的肌肤底下纤细的血管忽有力搏动了几下,有股抄起笤帚将魏大公子扫地出门的冲动。

魏赦言笑晏晏,姿态闲闲,手里握着一只锦鲤状彩绘红纸鸢,鱼眼灵动活泼,尾巴状如开屏,阿宣瞧见大喜过望,胖墩墩的身子立刻就凑到了魏赦跟前,一把抱住了干爹大腿:“阿宣好多天没看见你了!”

“喏,为了补偿,这个送小阿宣。”阿宣人太矮,魏赦眯着眼微笑,俯身摸了摸他的脑袋。

阿宣得了纸鸢,欢喜地跑出去了,便就在院子里放了起来。

可惜他人矮,又跑不快,无论如何也放不起来,但小孩子家家的,玩的不过是个意思,也不气馁,便继续悠着线放纸鸢。

竺兰便当屋内的不速之客不存在,继续低头穿针。魏赦看了一眼她手里衣裳,是男子制式,不过太小,显而易见是给阿宣的,也就没那么酸了,信手拈起她搁在案上的作业簿子,翻了翻,倒几乎都是对的。

没有想到阿宣人虽小,做学问却严谨得很,不骄不躁,字迹说不上好,胜在平整,他们那个先生钟秉文原是朝堂退下来的,当过几年官,一手馆阁体写得出神入化,阿宣承了他的教导,这方面倒不会错到哪儿去。

见先生评价亦佳,魏赦翻了几页,便不再看了,转而对专注扑在针线活上的竺兰笑道:“儿子以后自然会有出息的。”

比起宣大窝囊,当然前途不可限量。毕竟阿宣的亲爹,不过是个在河面上给人拉纤打渔的罢了,既让她们过不好日子,又早早地抛下孤儿寡母。

要是没有他,竺氏将来便只有阿宣可以倚仗和依靠了。

这么一想,她算是幸运。可惜了,身在福中不知福,偏偏对他成见颇深。

“兰儿……”

他见她还是不理,态度可谓冷淡至极,不禁又唤了声,朝她靠近了些。

他是想,每天在竺兰跟前晃,恐怕有点招人嫌,于是故意忍了这许多天,结果他有点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味道,忍不住了,来见她,她好像没一点感觉,日子照过,儿子照养,有他没他都一样。

魏赦心里有点不舒服,再看她手里的小衣服,纵是为儿子做的,也有点吃味了,胸口一时酸酸的,又痒又麻。“我见你辛苦,再过几天祖母的寿宴,你就不去了,我说一声,让人顶替了你。”

竺兰做针线的手一停,她仰目看向魏赦:“大公子,这机会于我难得,你要是想与我作对,便就这么办,要不是,就请撂开手不管。请不要用你的好心替我办坏事。”

她的口吻冷静而疏离,魏赦就不舒坦了,见她说完,又低头拿起了针线,用尾指慢悠悠地缠住了黑线,他脸色沉了下来,一把夺了她手里的线团,扔到簸箕里,竺兰吃了一惊,又见他随手,将簸箕连带着阿宣的小衣服一同丢在了一旁桌上,竺兰要取,他又伸臂拦住。

“魏公子!”

魏赦有些生气,这会儿却笑了,“魏公子多客气,唤声令询来听听?”

“不要。”

竺兰扭过了头,硬气得很。

魏赦见她气鼓鼓的,又不由地涨红了俏面,心底这才舒坦了不少。

他笑道:“前不久,云家表妹来,你是知道的?”

其实魏赦一开始想,便先不拒绝云依斐,想方设法维持自己在表妹面前十多年如一日的君子端方的形象,也好让竺兰醋一回。但这个念头,实在过于卑鄙,只是起了念,便立刻又被压下了。且不说,竺兰现在对他压根没旖旎之情,并不会如他所愿地为他吃醋,单是吊着云依斐,就有点难办。云家表妹与他没仇,纵然是受了孟氏的蛊惑和撺掇,到底,也不过是十五六岁一个娇滴滴没出阁的小姑娘罢了,吓一下自然就跑了,欺骗她就有点不够男人了。

不过这法子居然奏了效,不但是奏效,且是奇效。

就在半月以前,谁会想到,云依斐竟会与魏修吾看对眼了呢。碍于礼教,俩人只是不说,但回回借着飒然的名义,于江宁饱览风物大观,驱车出行,乘船游湖,平日里相处亦是,小儿女态尽显。

除了孟氏,险些气歪了鼻子以外,二房的二太太,连同慈安堂的那位,都觉着没什么不可。宿州云家以武传家,与魏家和高家的家训也算合得来,云依斐又合高氏眼缘,因此高氏以为,若如此成了一桩好事,她反倒要来多多送给大太太喜钱。

自然,云依斐来魏家的事,竺兰也是知道的。

魏大公子身侧桃花朵朵,无一不是妩媚风流,前脚黄了永福郡主,右脚便又迎来了远房表妹。看来魏赦的婚事一日不尘埃落定,他便一日处在风波中央。

他是她不可靠近的。

竺兰出了个神,魏赦露出疑惑的神色,她如梦初醒,飞快地起身,取回了自己的簸箕和针线,道:“魏公子,天色很晚了,你该走了。”

“兰儿……”魏赦忽然凑近了一些,低低地道,“先别急着赶我走。”

他的额头靠得很近,几乎便要抵住她的雪额。

而窗外,阿宣依旧拽着风筝线车,撒丫子跑得欢,但如果魏赦继续这么放肆下去,也许阿宣很快便会留意到了。

竺兰忍了又忍,咬唇道:“于礼不合。”

魏赦翘了下嘴唇,似乎很是开心,看得竺兰一阵发蒙。男人的开心总是莫名其妙的,心思又讳莫如深,是她猜不到的。

他道:“云表妹曾有意嫁我,你心里怎么想?”

这张俊颜近在咫尺,呼吸相闻。竺兰只有勉力微微后仰,才能避开他直直地扑到她面颊上的温热呼吸,满脸戒备和不满。她心里能如何想?他的婚事又不是她能决定的,何况,与她有什么干系呢?

“魏公子,这与我无关。”

魏赦微微拉长了脸,似有几分委屈:“我都说了,我还是童子身,你不亏的。”

“……”竺兰红了脸,第一次听见是好笑,再听到就是恼了。

她皱眉,冷冷瞧着魏赦,酡颜若醉:“你别说这些下流话了,快走!”

魏赦的耳朵尖红如丹砂,心里头不满,待要再说,竺兰这院里突然亮起了火杖与灯笼,似是巡夜的人过来了,他只好从竺兰的床边翻了下去,临去前,又回头看了眼她,她沉静地靠在窗边,身子半分未挪动,捻针,手指却有几分颤抖,见他还不走,气得咬住了银牙。

魏赦也皱了眉,脸上的痞坏荡然无存,顿了顿,他道:“兰儿,我不介意用多久把你那颗死去的心再焐热,我自知在你心里永比不上宣卿,但我不甘心。”

他停了一瞬,转身走了出去,再没回头。

竺兰穿针的手错了节律,那针头忽刺入了肉里,蓦地,一粒红豆般的血珠从指腹渗出。

阿宣见干爹走了,本想拉着他再说些话的,可惜他没理,那阿宣放纸鸢也没劲了,他跑进了房间来,将红锦鲤纸鸢放下。只见娘亲正用嘴唇嘬着手指,案上的课业像是被谁翻过了,阿宣疑惑地走了过去。

竺兰让他将功课本收拾起来,又道:“你干爹夸了你,做得很好。”

她不懂什么学问,想必还远远不如魏大公子,他说不错,那应是真的不错。

阿宣欢喜地嗷嗷叫道:“干爹好厉害的!”

见竺兰微微蹙眉,他又摸了下鼻子,把答应魏赦不能说的秘密,终究还是嘴不严地卖了出去:“娘亲,阿宣最开始上书院的时候,好几个比阿宣大的同窗,他们欺负阿宣,打我,抢我的零嘴。”

竺兰听得心脏发抖,砰砰地跳,声音也惊讶又愤怒:“是谁?你怎么才说!”

阿宣挺了挺胸,有点小骄傲,“可是干爹把他们都教训了一顿,全都打趴下了啊!干爹就用一根绳子,就把他们打得站不起来了,全部绑在树上呢!”

“有……有这回事……”竺兰愣了愣,喃喃道。

“嗯,李哲他们还总是骂我,又骂我没爹爹,干爹就给阿宣撑腰,给阿宣当干爹,他们以后就全都不敢找我麻烦了,现在每次我上书院,他们都拿好吃的来巴结我呢!”

阿宣一想,这几日李哲他们愈发殷勤了,只要他一有不开心,他们全过来哄他,弄得他怪不好意思的。阿宣搔了搔脑袋。

没想到,却见烛光里,娘亲双目发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都傻啦!

作者有话要说:这件事吧,还得在兰儿该知道的时候知道,现在不就是好时机,好感度刷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