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你一直怀疑你竟不是我表叔亲生!”

旷远辽夐的一片马场之上,远近结着七八座宝塔般矗落的马厩。

投壶射覆罢,众人散去,高昶这才从一直对他有所隐瞒和戒备的魏赦口中听说了这么一桩大事,脸色又红又白,变化了几转,才渐渐恢复平静,嘴唇抽搐着道:“合着原来之前那些日子,你不过一直在试探我有没有对你忠心,不会把你的怀疑说出去?”

魏赦因为纵马投壶,额头也出了一层晶莹热汗,也没绢子细细拭去。

近夏愈感燥热,魏赦信手将身上外罩的绣襟嵌着寸指长金边的皂青刻如意纹绉纱除去,于凉亭子里吹风散热,捧了一只小盅往嘴里咕咚灌着冷茶。

淡褐茶水从唇边溢出,沿着锋利蜷折的下颌角滚至凌突的后颈,再沿着那片出了汗渍,璧玉之色里淡沁红云的胸膛皮肤隐入胸骨以下。片刻以后,魏赦里头那身银锦薄罗直领袍便晕出了浅浅的湿痕。

高昶虽是男子无龙阳之好,确也心里晓得魏赦这厮在小女郎们心里无疑是勾人的。

魏赦叼着一只修长壶嘴,挑了桃花眼睨着高昶,眉峰掀动。

“魏令询,那这么说,你便不是我的表哥了?你我再无亲缘了?那你既然怀疑这个,如今又敢告诉我了?”

高昶将信将疑,直觉告诉他魏赦这厮心思不简单,至少肯定不会是因为普天之下对他最信任。

虽则,高家的小公子也不是什么大嘴巴,旁人交托给自己的私隐,他不会拿出去到处宣扬。但魏赦对他的这一番剖白和托付,还真令他震惊。

魏赦搁下茶盅,微微一笑:“因为我慢慢发觉,即便是在魏家,知道这件事的人也不少。不少人是对我揣着明白装糊涂,告知你也是无妨。其实就算魏新亭知道了,普告世人,我也不惧,丢人的也不是我。”

闻言高昶小公子却一阵沉默,果然魏赦这狗逼绝不是因为什么手足情义对他有所高看,亏他方才心里还小小地感动了一阵,幸而及时止损,没太真情实感地以为他揣着什么好心。好一会沉默以后,他迟疑地道:“所以你是疑心这本是令萱一时一枝红杏额……她出了墙?”

一时如山雨欲来,魏赦的脸色刷地变得极其阴郁!

高昶吓了一跳,连忙摆手往后跳出两步:“不不不,我言多必失,绝不是这个意思!”

魏赦皱了眉,声音不复温润,比方才沉了些许:“我母亲不会干出这样的事,多半是另有隐情,我一直在想,魏新亭当年心里便有数,为何能容忍我母亲将我生下?”

高昶点头,深以为然。

一直以来,高昶对魏赦是自己表兄这件事深信不疑,一路站在魏赦的角度剖析问题,除了觉得他表叔魏新亭就是个渣爹以外,也以为,事情似不像是表面那般简单。侯府大海里的兄弟之情,真真假假,或多或少都掺了戒备、嫉恨,防不胜防的算计与背叛,那一个爵位人人趋之若鹜,才是常态。魏新亭膝下无嗣,照理说,他不该对魏赦这般深恨拊心,欲将他逐之而后快。

而如果,魏赦真是一个来历不明的“孽种”,魏新亭当年秘密将他处置掉了,也就完事了,怎么还替人养子?

这同样也是谜团。

看魏赦这样子,这谜团至今尚未得解。

魏赦修长的两根手指一下没一下地敲在手边的茶盅之中,碧玉瓷盏教他两只莹润的指甲敲击的叮叮当当,高昶侧耳听了片刻,见他实在姿态悠闲,不禁心生佩服。

一个人若是脸皮修炼得魏赦这般厚如城墙,必要忍得苦中之苦,这一点他自愧弗如。

“你怀疑还有谁知道?”

魏赦抬眸看了一眼高昶,唇边含了点笑意:“我三叔,还有,老太太或许心里也有数。”

高昶皱眉:“可你不是刚还说,姑祖母有意给你和永福郡主做媒么?她既知晓你很有可能不是她亲孙,又怎会如此待你?”

魏赦望了一眼马厩之外的远天,江宁除碧水烟波之外,天亦是蒙着一层淡淡的如江南软琉璃般的湖水的迷离。

他仰头躺在了藤椅之上,头枕双臂,一叹:“所以,我也觉得老太太语出惊人。”

说罢他又侧目,对若有所思的高昶扬了扬唇:“不过,论心大这一点,我一直很佩服老太太,她竟替我把如意算盘都打好了,隋氏为正室,竺氏为外室,且等隋氏过了门,才能提竺氏的事。”

高昶小公子惧内,畏妻如虎,别说偷偷养外室,连光明正大养在家里的小妾也不敢提,自然没享受过酥腰软骨美人绕膝之乐,既羡慕魏赦能有这福分,又忍不住酸,劝他冷静:“我听说永福郡主知书达理,颇有贤名,只怕到时候不必你提,她能把竺氏主动给你抬了妾。其实抬妾都不算什么,关键竺氏有一子,那儿子可不是你的,到时候你怎么说?”

魏赦道:“你觉得?”

“你就说这是你早几年在淮阳鬼混时,强迫竺氏生的?”

魏赦一嗤:“便是我肯,竺氏能拿刀找我拼命。”

在她的心中,最重的唯不过阿宣,若再算上死鬼,便要再加上她那个让她无时或忘的男人。

但说起那个死鬼,魏赦的长眉生生从中一折,一手攥住了高昶的右臂,微微欠身起来,肃然道:“我初回魏家时,竺氏竟将我认错。”

见高昶吃了一惊,这件事他没说过,魏赦立刻补道:“竺氏说,她的夫君与我生得一模一样。当时我自是十分不信,但相处下来,渐渐却有了几分相信,竺氏对我无意,她没必要撒这个谎,何况这把戏过于拙劣,稍微有点脑子的,都知道瞒不过人。也是因为对竺氏心存了几分信任,我才越来越怀疑,我不是魏氏子孙。反而竺氏那个死鬼丈夫,与我或有着某种关系。”

“打住,魏令询,你现在需要弄清楚的是,你的亲爹到底是谁——那么我们就可以来想一下,在你出生以前,你的母亲额……令堂她都在何处,生前与那些人来往密切。”

这是自然。

只不过棘手之处在于,事情已过了二十几年,从头查起,根子落在大梁神京。那是魏赦现在的势力范围还暂且波及不到之处。

他看了一眼高昶,抿了抿唇,没说话了。

拄着一地晚霞归府,身上黏腻,魏赦想了一想,此去见竺氏不便,翘了嘴角,命人抬来热汤沐浴。

浴汤里下了无数皂荚藻豆,魏府大太太当家,用度无不金贵上等,这小小藻豆竟似内有乾坤,搓开来有着细润的零陵香和白芷香,沐浴净身以后,魏赦从浴桶里起身,搭上自己的缂丝云纹月白华袍,将长发松散下来,随意披于身后,以一条银锦发带松松挽住。对人身镜面左右照看,端的是玉树风流,神姿高彻。

天色已晚,屋内点燃了银龙长烛,灯树之上擎着的鱼油蜡烧出了晶莹的细泪。魏赦取了一支用六角灯笼罩护着,一手挑着灯,取门而出。

这个时辰了,竺氏或已睡下,魏赦走在路上便忍不住琢磨着,该用何种说辞来应付接下来有可能尴尬的见面。上次那句玩笑或是过火了,连他事后想想,也觉着对竺兰这妇人不该说这般轻薄之语。

她毕竟是与其他人不同。

但魏赦如论如何也没想到,自己竟会扑了个空。

她平日所睡的柴屋不但黑魆魆伸手不见五指,魏赦朝里唤了无数声,从起初的试探到最后隐隐含了几分不耐烦,那胆大包天的竺氏竟都不应。魏赦耐心耗尽,抬臂砰砰去敲,仍不见人。

这时,起夜跟来的素鸾追了过来,匆匆说道:“大公子,竺氏不在那了!”

魏赦一瞬之间想了几种可能,唯独没想过这一点,闻言一怔,挑着的灯火清清楚楚地照着他漆润轩朗的眉目,以及那眸中的一点错愕之态,素鸾追到近前,福了福身,道:“今日一大早,老太君便把竺氏唤去了,回来以后没多久,慈安堂那边便来了人,把竺氏行李收拾了出来,一并搬到了那边。奴婢打听了,说是老太君喜欢竺氏手艺,特留了她下来,等大公子回来,再另知会。”

魏赦一阵磨牙。

玄陵屁大消息都没有,祖母便先下手为强夺了他的竺氏,这是哪门子未雨绸缪的道理?也忒心急了点!

素鸾觑着魏赦脸色,见他蹙着修眉,挑灯的手似握得很紧,愈发不敢触逆,不再说话了。

忽然,魏赦转面便走,看路径,似朝着慈安堂而去。素鸾劝不住,又不敢劝,眼睁睁看着魏赦的身影消失在了小径深处。

但魏赦走了很远,还没到慈安堂,人却忽然冷静,于角楼西畔的花廊底下却停了下来。

老太太带走了竺氏,正是觉着他心里头在意,此时过去兴师问罪,正坐实了老太太的猜测,于竺氏也是无妄之灾。到时候她就真未必能留得下来了。

待明日起早去慈安堂问安,顺带着再问一问竺氏的事情,才是稳妥。

魏赦腾出一只手,慢慢揉了揉发胀的额头。春风湿润,尤带一丝暧昧的温暖,吹得魏赦的心却郁烦得厉害,甚至胸膛开始鼓噪发烫,他烦得一手扯落了绑在背后那条装饰的发带,面露愠色,沿着来路折返。

失眠半宿,却醒得极早,不待苏氏过来送早膳,魏赦便起了,一早把自己形容收拾得工工整整,便要往外去。

作者有话要说:魏狗子个渣男,永福郡主的事再不跟兰儿说清楚,你看她会不会给你一点好脸呵呵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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