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是家宴,竺兰被调到了大厨房,葛二娘子说这里人手管够,全部听从竺兰差遣。但饶是如此,竺兰依旧觉得不够,所有包括有资历有手艺的名厨,都不肯过手由竺兰全权负责的锅灶,而除此以外,洗菜、泡制等琐事,她们更是不肯纡尊降贵,除苏绣衣以外,便只有几个学徒仆役打下手。

但,孟氏的要求则极为严苛,要求所有的热菜都必须一应全部端上去,又有葛二娘子从旁监视提点,稍有错处,被她说上一句,竺兰心中便更是紧张。

葛二娘子今日态度有了微妙的转变,竺兰并不愚笨,猜出是孟氏授意,但这时已被架在火上下来不得,只好硬着头皮赶上。

竺兰将十个百气锅架上灶,开始烹饪烧鸭、熊掌、淡水鱼、鲍、参等物。江宁以东有大梁最大的出海口,每年单是海中鱼鳖便不可胜食,供给江宁大户更是用之不竭。采买食材的钱就花了孟氏所予七八成。

但见竺兰上了十口奇怪的锅炉,葛二娘子看直了眼睛。竺兰的百气锅形状奇特,呈五角柱桶状,上有一盖,形如覆盆倒扣,边沿以锁头前后穿插,十分密闭,锅盖上则是一个小出气木制阀门,锅子烧热了水汽蒸腾起来,那出气阀门呼哧呼哧地响,十个一起响,震天动地。瞧得一众见识不多的魏府仆婢瞠目结舌。

终于还是葛二娘子忍不住问道:“你这锅子是什么宝?奇形异状的!”

竺兰马不停蹄地切着豆腐,闻言,看了一眼已咕嘟咕嘟开始冒白热气的百气锅,视线停了一瞬,“是我做的一口简易小锅,方便加热的。”

独门手艺不便解释过多,竺兰说得轻巧。葛二娘子心有疑窦,迫切地欲求知,但怕干扰了竺兰切菜,贻人口实,也只好暂时作罢了。此前魏府招人的时候,葛二娘子就不止见过竺兰使用过各种奇形怪状的厨具,当时没有深思,如今见了却忍不住歆羡起来。

竺兰是学淮扬菜出身,淮扬菜极重刀功和火功,如有一样掌握不好,都不得出师。竺兰不仅雕花手艺一绝,更是得师父真传,一手豆腐切丝亦是出神入化,待吹弹可破的豆腐切开化入水中,众婢扎头而下,只见水盆之中大片犹如绣球的豆腐丝洇开,细腻如发,足可穿针,不禁又是称奇又是佩服。

怪不得大太太那样挑剔的人,也能如此看重竺氏。

竺兰又熬制的鸡汤被百气锅催熟之后,取出,滤去肉蓉,取而待用,将白菜心放入熬制纯熟的浓汤中继续烹煮灼成七分熟,清水洗漂,以细针反复刺戳,再以混融了猪蹄、母鸡、猪骨的高汤淋浇,灼至十成熟,其色香鲜美浓稠,嗅之不忘。

素鸾来报,说大公子已入席,老太君心中欢畅,要上菜了。竺兰把贮备好的豆腐、白菜先行,令烹饪好的鸡鸭鹅依次排序,待老太君和几房的婢女们过来取用,片刻后十几叠佳肴被端上了长案。

老太君尝了一口开水白菜,滋味醉人,又想是大太太亲自挑的人,亦想见识一二,于是着金珠去,将竺兰传过来。

金珠去后,老太君看向孟氏,“今日换的这掌勺人是谁?未曾一见,倒是个有才的。”

高昶正为魏赦嘴脸感到好笑,一箸子下去夹了一块虾球于口中,笑吟吟地于一旁看戏,见老太太要叫人,立马帮着搭腔:“甚好甚好,姑奶奶,我也想见识见识这个美丽的女大厨!”

老太君嫌他不正经,恨不得啐他一口,“你又知道美不美了?德行,仔细嬿嬿知道了你又吃不了兜着走了。”

江宁谁人不知高家小公子高昶惧内之名,高昶顿时面色一僵,嗟叹一声不敢开口了。

开筵之后没有多久,金珠照老太君心意,把竺兰领到了近前厅里来。

这还是竺兰来魏家以后,第一次进入到如此盛大的场合,也是她第一次见到魏家说一不二的老太君,屏息凝神,实在紧张不已,路过魏赦之时,只见他微微侧目,掀了掀眼睑,秀逸而长的桃花眸子里隐隐有血色暗动,仿佛正与谁对垒着。

竺兰这口气屏了太久,及至老太君面前时,乍然松懈,便忍不住长长地汲了口气入肺,低声道:“竺兰见过老太君。”

“还真叫高昶那小魔王说着了,算是个美人。”老太太嘴上赞不绝口,心中却忍不住犯嘀咕,如此美人,当初一向稳妥的金珠是怎么办的事,竟让她入了赦儿的小厨房?赦儿对着美人犯了老毛病了如何是好?

大太太这时盈盈笑着起了身,趁着厅内一片安静,朝老太太说道:“此是竺氏,赦儿跟前的,本就是好手艺,听说赦儿也很是喜爱,时或留之同席共膳。”

竺兰今日烧的菜确实挑不出错处,孟氏思来想去,不如把她得了魏赦青睐的事说给老太君,老太君心头定然不悦,也不喜竺氏了。

事情如孟氏所料,一听这话,老太君晓得自己的担忧恐成了真,再瞧竺兰,脸色便暗了些下来,竺兰有口不能辩,咬住了嘴唇。

见状,高昶于桌案底下以手肘捅了一把魏赦。

魏赦的眸子幽深漆黑,仿佛魂不在此,只望着对面坐得一动不动的魏新亭。

魏新亭跟前摆着一副碗筷,丝毫没动过,几叠佳肴也是大房的女婢亲自呈上的,花样颇多,女婢川白将盐水鸭以薄刃切开,皮质松软,随酥油皮割裂坍塌如黄油化冻,露出里头又一层油光水滑的嫩质鸭肉来,川白片肉的手一停,这时连魏新亭都有些微讶色了。

魏明则瞧见了,一笑说道:“想不到小小鸭肉,竟内有乾坤。”

说罢,他又看向了于一旁因孟氏一语而尴尬、进退不是的竺兰,笑道:“大鸭腹内填小鸭,这是为何?”

竺兰定了定神,瞥了眼魏赦,复看向对面:“回三老爷话,这只盐水鸭烹饪不易,因它腹内还有一只,腹中之鸭外裹了一层厚壁障,难熟透,架在火炉里烤时,是大鸭先绝多时,至内外皮肉皆酥烂,小鸭才得入火。”

魏明则“哦”了一声,神色古怪地看了一眼魏新亭与魏赦,见父子两人相视不语,一个紧皱眉头神色讥诮冷漠,一个淡然处之甚至犹若视之无物,心中意味不明地笑了起来。竺氏虽聪慧,可却不明形势,有些可惜了。

那孟氏不过是想拿她作筏子,挑拨魏赦与魏新亭而已,这菜无论竺氏如何花心思,他们两人都是吃不到嘴里的。

魏明则又笑:“那我与大老爷中间这盆,可是鲈鱼?”

竺兰福了福身,于满厅静默之中,低低回道:“回三老爷,是莼鲈。”

单说鲈鱼或不明白,莼菜与鲈鱼,意思便很明确了。千年之前古人因秋风起而思故乡莼鲈并辞官的典故,被借用来劝谏魏新亭多看顾家里,也算合宜。

但竺兰的额角这时已沁出了薄汗。

她从前没见过魏新亭,也不知道他和魏赦之间有什么难除心结,只是尽自己所能,烧了一桌家宴菜肴,挖空了心思冀望他们和睦,但今日一见她便知道了,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并不是自己所想的那般单纯,无论她用什么功,到底,一个外人而已。

而魏明则越是问,这厅中便是越是安静,竺兰也就越是窘迫。

她几乎想要逃离此地,却不得不顺着魏明则的问话一句一句地答下去。

事情不出所料,无论她怎么回避,几乎所有人都听了出来,她所用的那些典故,都是为了促成魏新亭与魏赦的和好,而当事之人,依旧不为所动,连筷子也没杵一下。

渐渐地,竺兰的脸色愈来愈绯红,她甚至隐隐不安,今日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可能会同时触怒魏新亭与魏赦。

魏赦知道那妇人就立在自己身后,也知道她眼下处境难堪。只是这妇人竟敢自作聪明,孟氏逾权刁难她的事,一直到上了家宴,他才知晓,纵然这几日他并不在魏府,但找个人知会他一声不难,昨日里送她的儿子入学,苏氏所说的竺兰被什么事绊住了,原就是如此。区区孟氏,也只得对她贴耳效从,显得是他院里的人没骨气了。

她又弄了这么一桌菜,如高昶所想,他此时确实是骑虎难下。

用了这象征着父子深情的菜肴,便等同于服软,而对面那很有可能并非他生身之父的男人,实在令他难以下咽。

从有记忆时起,魏新亭对他的所作所为,包括构陷污蔑、辱骂责打,他一一记在心中,母亲郁郁而亡,也与之脱不了干系。魏赦从十八岁离开家门,就再也不稀罕魏新亭任何令人喷饭的惺惺作态。

竺兰只能眼睁睁看着,面前的两个人巍然如礁石般静默不动,嘴唇几乎快咬出血了。

家宴上几乎每个人都在望着她,而三老爷还在若有兴致,不停地追问。

她也只能不停地答。

连老太君都凹了眉。她晓得了,这个厨娘是好心,可惜了,赦儿他是倔牛脾气,纵有十头猛虎也拉不回来的。父子之间经年之仇,看来仍是无法放下。

静谧之中,魏飒然忽又一筷子夹了一块鹅肝,入喉,有淡淡甜辣,不禁心满意足地眯了眼睛,顺便对魏赦笑嘻嘻地道:“大兄,这些你都不爱吃吗?我觉得很好吃,你的厨娘简直厉害,你不要我可就都……”

飒然又要动筷,但才碰到另一块鹅肝,被魏赦突然伸至的筷子打落了,飒然气鼓鼓地扬目看去,魏赦淡淡道:“谁说我不吃。”

说罢,他咬了一块咀嚼起来。

他一动,这厅里的气氛终于不再迟凝,沉滞的空气似也恢复了流动,老太太把着鸠杖笑呵呵地催促众人都用膳,高氏和三房的几个应声虫般回话,这场窘局终于被揭了过去,竺兰的危机也终于化解。然而她的背后已被大团汗水濡湿,直至此刻,也依然没有彻底松懈下来,如果今日稍有差池,她在魏家很有可能再也立不住了。

想到这里,竺兰忍不住看向魏赦的背影。他分明坐在其乐融融的人堆里头,但那热闹却仿佛与他无关。

魏赦窝了一肚子的郁火,慢慢地咽下了那块鹅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