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台上咕噜咕噜地烧着水,苏绣衣这两日犯了腰腿痛,这么晚了竺兰劝她歇着了,但苏氏才走了没有多久,书房里眉双传话过来,公子让她做些小菜,说在外头没吃,腹内饥渴,令她不许做得太过荤腥。

竺兰领了命,架起锅灶来。

早年拜师学艺时,竺兰看准了一套行之有效的法子,特制了一款锅子,名唤百气锅,是利用锅内的高压加快催熟食材,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用这种法子,几乎可以代替砂锅长达数个时辰的熬煮,且烹饪而出的浓汤稠酽香醇,味道并不输多少。

不费什么劲,竺兰便做好了一叠香干豆腐丝,一叠烧汁小鸡丝,并酱盐海带、花生米,用精美的天青汝窑蝉翼纹小汤盅煨了碗清米粥,亲自取了随眉双送入书房。

眉双只到书房外头便停了下来,为竺兰推门,等竺兰略带诧色步入书房,身后的眉双便又将门轻掩上了。

竺兰定了定神,只见屋内灯火葳蕤,满室桔光内,魏赦正赤足而坐美人靠上,一足足背微弓,大袖垂云,手不释卷,目光专注,侧脸如玉石般泛着莹润光泽。

竺兰朝他走了过去,将粥菜放下,立时便发现了,被至于高凳上的那封用红金封缄了的帖子,见到上有“白鹭书院”的漆印,心忽然激动地乱跳,重新定神,竺兰屏住了呼吸看向魏赦,“公子。”

魏赦放下书卷,“哦”了一声随之坐起,让出半个靠的位置来,“坐。”

竺兰垂目,“奴婢不敢,不合规矩。”

魏赦一笑,“你当我是什么遵规守矩的好人?坐。”

竺兰只好答应,慢吞吞地凑过去。

魏赦弯腰伸臂,将高凳上的帖子取下,随意扔给竺兰,自取了她置于旁侧的清粥,舀了勺粥,漫不经心地道:“白鹭书院的山长昨日批复了,后日入学,他还小,耽误一月的课程也没什么,又在启蒙阶段,端要看有没有这个天赋。你知道读书这种事,极重天赋,如果不是那块材料,那么山长又发什么话,我可管不了了。”

竺兰抱着烫金的帖子,激动得脸色发红,几乎听不进魏赦后半截的话了,如魏赦所想的那般,他眼风略略一扫过去,这妇人果然露出了十分感激兴奋几欲落泪的神态,于是沉然地尝了一口鸡丝。

江宁的口味淡中偏甜,魏赦并不喜欢,竺兰的菜没这毛病,淡中有些微的酸辣,反而可口令人很有食欲,菜做得也干净,没有一丝锅炉碴,色香味俱是不错,魏赦忍不住趁其不备多用了几口。

饭毕,魏赦饱了,看向一侧坐得远远的极拘谨的竺兰,低头又道:“你打算把儿子寄送到白鹭书院?”

竺兰点了下头,回道:“我知道,这又是一笔不小的开销,目前我还没那么多钱。”

她望向魏赦,魏赦心中一突,感到这妇人这眼神像是让自己为她办了。钱是不差那点儿钱,但那么理所当然?他就应该送佛送到西?

竺兰想的是,她从来不敢奢望阿宣能够进白鹭书院学习,如今魏赦一步跨上天去了,为阿宣挣来这么一个机会,他总不至于坐视不理,竺兰顿了顿,露出为难的神色,“魏公子,这件事只有你知道,也只有你能帮我了,钱我以后会还你的。”

魏赦皱眉道:“你知道,白鹭书院宿费可不低,一日足够普通三口之家五日的食膳之费,你要想好,这笔钱若花出去了,不说将来我能不能收回来,你自己,要背上一身债。”

竺兰很显然考虑到了这一点,她并没惊讶,只是于一片盛亮的桔红火烛之间,慢慢地凝眸垂首,手指轻轻揪住了裙袂衣摆,魏赦眉间的褶痕突然又更深了,他真是忍不住便要困惑,道:“你这么不愿让阿宣留在魏家?”

当初是孟氏招厨娘,她自告奋勇进来的,进来之后又着急把她的儿子送出去,这个道理他不明白。

竺兰没有意识到,自己和魏公子做这样的讨论其实很不合适,他又不是阿宣的谁。但她不知为何,就那么脱口而出了:“阿宣人小,位卑,不合适留在魏家,以后,我会在外面买一座房子,开一个酒楼。现在这些,这是暂时周转而已。”她蹙了蹙眉,想自己应是为了取信魏公子才说了这么一番话,她立马找补道:“所以魏公子,你要相信我,这笔钱我以后一定能还上。”

魏赦一动不动,手中还握着卷成一把的书,须臾之后,书在掌心打了一下,魏赦挑唇微哂:“你怎么还,拿一个镜花水月遥遥无期的承诺给我,我就信了?竺氏,生意不是你这么做的。再者,我要放高利呢?数额大得惊人,你信不信?到时候还不上怎么办?”

竺兰道:“无论魏公子要什么,到时候,只要我能给,我都给。”

这话,既坚定,又不卑不亢。

魏赦微怔。

“好,有骨气。我也不要你签字画押,你只心里记着今日这话就行。”

……

夜深处,蛙鸣响成一片,灯火熄了,青幔放下,魏赦仰躺在自己舒适的绣被锦衾之间,半醒半寐之际想,竺氏竟不怕她应下的是一张卖身契么?

诚然他是能拿出钱来替她解决燃眉之急,甚至于他而言,十万两也是顷刻之间便能花出去的小数目,别说眼下让阿宣入白鹭书院,把束脩、宿费、书本费这些乱七八糟的开销全部解决,就连以后,为她开酒楼、招财等等一应事,于他也不过是挥袖掸指间的事罢了。如果她知道了,而来求自己的话——

自己大约也不会答应的吧。轻而易举将一个好不容易拉拢到身边来的聪慧竺氏,就这么放走了,实在可惜了。魏赦翘了翘嘴唇。

略过竺氏的事情以后,他又开始想,今日魏新亭来此处可能是有什么事。

蹊跷在于,魏新亭对他根本不可能有任何耐心,从小便没有,连他读《三字经》时写错一个字都要被打得手如酱猪蹄,十几岁后,连见他、说话的机会都少了,彼此之间委实没多大情分。他数日不来,今日却来,既肯等自己,必是有事。

什么事呢?前几日,孟氏来了一趟,因为宜然,闹得似乎不愉快啊。

魏赦的薄唇淡淡压下,并不打算这么快便让魏新亭的敲打得逞。

魏新亭赶了大早要来见魏赦,竟又让他跑脱了,连眉双都害怕回话,“大公子他……又出门去了!”

“何时回来,立即报我!”吃一堑长一智,魏新亭是不肯等了,当下拂袖而去。

高昶小公子这回约了个好地儿,城郊有一片马场,放牧、打马球都甚是不错,可惜魏赦如今装成病弱魏郎,无法交锋实为可惜,高昶自去跑了一圈,回来寻魏赦独坐的那片马棚,笑嘻嘻地说道:“今日无人,总可以说了。”

魏赦知晓他耿耿于怀,正要开口,高昶忽拨开了他抚弄洞箫的手臂,一把将自己的洞箫夺了回来,笑道:“我打听过了,新来的厨娘,唤竺氏,有一子,四岁,机灵非常。”

魏赦顿了一顿,只见高昶那张骤然放大的如朗日般的俊容,已挨得很近,戏谑微笑:“魏令询啊魏令询,亏我还一直以为你是假纨绔真正经呢,看来是我你对了解不够深,原来你喜欢的是这个调调?说真的,我可有幸一见?”

见魏赦不说话,高昶的笑容更灿烂了,“等‘你家孩子’上了白鹭书院,我自能见到,这倒是不急,只是竺氏生得如何美貌,倒是引人琢磨。”

“胡说八道。”

魏赦突然冷叱,转过了身。

高昶觉着他是真愠怒了,哎一声,拿洞箫自魏赦身后捅了捅他的背,“不许生气啊。做弟弟的是诚心想帮你来着,如果你真看中了竺氏,而没有什么好招的话,我作为过来人可为你出谋划策。且相比竺氏,你一无妻妾二无外室,居然连通房也没置一个,实实在在是只雏儿。而竺氏这种寡妇,要么心思正的,可以立个牌坊,可一旦邪路子起来,手段是层出不绝,百般酥骨千般销魂,纵有十个单纯少年也还不是让她手到擒去,你又不是不知前几年雨花台的纪宵昌被一个寡妇勾得被除去了族籍之事。你又在魏家这么片浑水里头蹲着,那竺氏心思如何实在不好说。”

魏赦道:“她不是你想的……”

说到这儿,魏赦突然顿了顿,面露后悔。果然这话便让高昶拿住了,“你看你看,才几日,你心里早信了她去了,魏令询,你就是要动心也晚几日啊,这还不到五天你就投诚——”

“你瞎想了,”魏赦长身而起中断了高昶种种不靠谱的揣测,去马厩之中牵出了自己的飒露紫,“我不过是可怜她罢了。”

话虽如此可他抚着鬃毛的手,于马脖后倏地停了下来。高昶之言,虽是无心揣测,但魏赦心中也激起了一层涟漪。是啊,纵然是可怜,他从前却也没帮助过别的女人,不过是个厨娘,怎值得十万两白银花出去。虽说未成,山长没收,但当初他可真是因为那一点点的恻隐么?他清楚自己绝不是一个圣人。

这是怎么了?